第一章 高岭之花(2 / 2)

真是庄穆,他就抱着手站在他们连座位后面。

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自己吼得脖子都粗了一圈儿的样子,也被看见了?

丘桃桃下意识就捏紧了手。

“嘶—”陈双念倒吸一口凉气,“你掐我干吗?我已经醒了!”

“队伍里保持安静!”教官回过头来瞪了一眼丘桃桃和陈双念。

啊,真是丢死人了。

总算轮到一连往外走,丘桃桃头快要低到脖子下,一路埋头跟着,看也不看庄穆一眼。

“军训就要有军训的样子!抬头挺胸!”教官又在那儿喊。

陈双念扯了扯丘桃桃的袖子:“我怀疑教官在针对我们。”

“别说了,赶紧走,正盯着我们呢。”一开口,丘桃桃才知道,自己声音哑成这样了。

正巧这时候经过庄穆身边。

丘桃桃看了庄穆一眼,庄穆一脸平静,好像没认出她来。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丘桃桃瘪了瘪嘴,乖乖跟着人流出去了。

外边雨停了,天儿特别干净。

与此同时,太阳也冒出来了。

没一会儿,同学们就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盛夏,什么叫酷热。

休息时间,女孩儿们三三两两在树下坐着。

丘桃桃质问陈双念:“你不是说你跟龙王爷沟通过了吗?你沟通到哪儿去了?”

“别提了!我算是把这个老头子看透了!”陈双念义愤填膺,“昨天给他吃的苹果香蕉真是白吃了!”

“苹果后来不是你给吃了吗?”丘桃桃忍着笑。

“那不是因为你削好了嘛,我也不能白白浪费你的心意。”陈双念这话说得特别正经。

丘桃桃笑得前俯后仰。

庄穆来到连队送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丘桃桃躲在人堆后面,坐在树下的路侧石上跟身旁的同学笑。

盛夏的阳光从叶子和叶子中间泻下来,白布一样,光斑正好落在她耳根。

白的、嫩的,甚至晃神间看着有些粉。

像是刚刚从锅里端出来的热乎乎的粘豆包。

她居然就是丘桃桃。

看着智商也不太高啊,到底是怎么考进来的。

从体育场往外走的时候,他站在一旁,听见她和同学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哑。再一想不久之前拉歌的时候,她卖力的样子,庄穆暗自觉得好笑。

就这样的小屁孩儿,庄穆再次感叹,居然是个学霸。

不过她嗓子哑了的话,别的同学嗓子也会哑吧。

庄穆去学校超市订了三箱水,超市配送师傅骑着三轮车,要载着庄穆过来。庄穆看了一眼脏兮兮的三轮车,拒绝了。

三轮车比他先到,他到的时候大家手里都有水了。

“谢谢庄学长!”同学们卖乖说谢谢。

庄穆摆摆手,适当遏制同学们自发举行的卖乖行为:“可以了。”然后拿着两瓶水走过去递给教官。

“不好意思,新生刚高中毕业,不懂事儿,也不知道给您拿两瓶水。”

“可不嘛,我还不好意思主动走跟前儿去拿。”教官一脸委屈,“渴死我了。”

庄穆微微笑了笑,这个教官有点可爱。

“还有多少训练内容啊?”庄穆问。

“这才第一天,刚开始站军姿呢。”教官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抹抹嘴,“我听说我这连是文学院的,大多是女生,打不得骂不得,你看,那儿还有穿紧身牛仔裤的,真是愁死我了。”

晚上晚自习,庄穆拿着点名册把名点完了。

“不出意外的话,大学的军训就是你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军训。”庄穆在讲台上说,“认真一点。不要再穿牛仔裤了。”

“军训服穿着热……”下面有女生小声说。

“紧身牛仔裤穿着是会凉快一些吗?”庄穆反问。

陈双念本来埋头吃饼干呢,听到这话,笑得不行,差点儿呛着。

丘桃桃拍着陈双念的背,喃喃自语:“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啊?”

上次在食堂门口接住掉下楼梯的她时也是,他说话真的不太好听。

“鬼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陈双念缓过来了,喝了一口水,“从入学以来,连续四年被评为‘高岭之花’不是没有理由的。”

“也就是长得好看了,所以是高岭之花。”丘桃桃小声说,“但凡丑一点,估计就是全校公敌。”

“人类就是一种肤浅的生物嘛。”陈双念耸耸肩,“正常正常。就这,每年跟他告白的人还络绎不绝的。”

丘桃桃问陈双念:“我怎么觉得你知道的事儿不少?你确定你跟我一样是新生吗?”

“确定啊。”陈双念笑眯眯的样子,“高中的时候跟人说好了要一起考这所大学,所以做了很多功课。”

“那,跟你一起考来的人呢?”

“那个傻缺没考上。”陈双念无奈地摇摇头,“复读呢。我假期回去还得给他辅导作业,跟着一起写‘五三’,真是愁死我了。”

丘桃桃没忍住,乐了。

“我知道的关于岳鹿大学的,有‘豹哥’。”丘桃桃笑着说。

“豹哥确实是,我们学校的驰名商标了。你是提前三年考进来,豹哥是延后三年了都没毕业。”陈双念说,“不过,听说最近他开始努力读书了欸。”

“再不努力读书,真的就拿不了毕业证了。”丘桃桃点头,表示理解。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就是—”陈双念神神秘秘地凑近丘桃桃的耳朵,“据说他桃花儿开了,现在逮着一小姑娘天天给他补课呢,所以学习热情才这么高。”

丘桃桃瞪大眼睛。

“据说这个豹哥长得倾国倾城,是个混血儿,只可惜平时他都戴口罩帽子,神出鬼没的。”陈双念惋惜地说。

“那、那不是还有庄穆吗?”

“你以为有多大概率可以看见庄穆?”陈双念叹了一口气,“他是医学院的,医学院其实独立于岳鹿大学存在,只是挂了岳鹿大学的名儿而已,院内跟正儿八经的大学差不多。平时都在江南,我们这儿可是江北,都跨越整个市区了。”

陈双念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所以啊,我们可见的帅哥还是只有豹哥,结果豹哥又不让我们见。”

“要是我那位今年跟我一起考进来了就好了。”陈双念越说越起劲儿,“我那位长得也好看。在我们高中可火了,大佬级别的人物。”

丘桃桃不关心陈双念那位年级大佬,她追着问:“意思是军训结束了,庄穆就回江南的医学院了?”

“对啊。”陈双念点头。

“好嘛。”丘桃桃瘪瘪嘴。

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握着一支笔在草稿纸上胡乱画圈圈,早知道她当初就考医学院了。

丘桃桃回忆了一下高中生物知识。

嘶—头疼。

一点生物知识没想起来,倒是想起来自己考了三分的生物卷子。

都这么久了,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屁颠屁颠追着他,还是不如他的自己。

绝望。

丘桃桃叹一口气,把头翻了个面,继续死鱼状趴着。

桌子被敲了敲。

丘桃桃猛地抬起头。

庄穆正站在她面前。

“?”

“导员让你把论文发过去。”庄穆说。

“什么论文?”丘桃桃没反应过来。

“《浅析费尔南多·佩索阿作品中的沼泽主义及其对葡萄牙新诗学的影响》。”庄穆皱着眉头,很费劲地拿着手机念道。

丘桃桃眨了眨眼,挑眉:“你确定是这篇吗?”

“是啊。”庄穆又低头翻了一下消息,“就是这篇《浅析费尔南多·佩索阿作品中的沼泽主义及其对葡萄牙新诗学的影响》。”

他重新费劲儿地念了一遍。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你搞错了吧?”丘桃桃忍着笑。

“真的,费尔南多—”庄穆一顿,他停住了要说的话。

他平静地看着丘桃桃。

丘桃桃再没忍住,直接乐了。

生物厉害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江南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擅长的你也费劲啊!哼!

陈老师把那论文拿去看了,说果然写得很好。丘桃桃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屏幕这头回复了一堆表情包。

“一会儿晚自习结束了,你帮我去多媒体教室拿一下U盘可以吗?”陈老师问,“上午在那边开会,U盘给落那儿了。”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丘桃桃无奈地叹一口气,她晚自习结束了本来是打算去夜市逛一逛熟悉地形的。

“好的。”丘桃桃慢吞吞地回复。

“麻烦你了啊。主要我现在已经回家了,懒得再回一趟学校了。U盘里面有一份儿资料要发给聂老师的,聂老师就是—这样,你拿着U盘以后直接给庄穆,他知道。”

丘桃桃把这份聊天记录截图下来,打算发给庄穆,结果发现两人并没有加微信。

她举手。

庄穆从讲台上走到她身边。

“加个微信吧。”丘桃桃扬了扬手机。

“不加。”庄穆转身就要走。

“欸!”丘桃桃条件反射想要拽住庄穆的衣服,结果阴错阳差却拉上了庄穆的手。

庄穆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她。

丘桃桃愣愣地松开手,讪讪地说道:“不好意思哈。”

“你先看看这个。”丘桃桃把消息记录截图给庄穆看,无辜地说,“我找不着多媒体教室。”

“你觉得我就找得着了?”庄穆反问。

“那你不是比我多待了四年吗?”丘桃桃说。

“我多待的四年在江南。”庄穆很冷静,“我对江北校区的地形也不了解。”

“那一会儿我自己,一个人,大半夜的,黑灯瞎火的,在人文楼里,独自摸索?”丘桃桃半句一停,充分强调了语句重点。

“你还怕鬼?”庄穆看起来好像丝毫没有抓住丘桃桃话里的重点。

“我是光明之子,对于象征着未知的无尽黑暗充满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战栗。”丘桃桃一本正经地说。

真是难为庄穆了,估计很少有机会在现实生活中听到有人说话说得这么费劲。他也费劲地捋了一遍,明白了大概意思。

“走廊有灯—”庄穆正要说话,但看了一眼丘桃桃的脸色,他人生中第一次憋回了自己想说的话,转而妥协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谢谢。”丘桃桃迅速回答。

庄穆转身朝讲台走,身侧不久前刚被丘桃桃不小心抓到的手却微微弯了一下。

他当然看得懂人的脸色,也当然知道自己有些话说出来很不好听,但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简洁高效,只要那么说话能让事情结束得更快更好,那就应该那么说。拐一道弯修饰语言当然也可以,前提是那么做能更简洁高效。重要的是简洁高效。但是为什么,刚才他做了一个一点也不简洁高效的决定?

为什么会因为丘桃桃的脸色就改变主意?

为什么要答应跟着丘桃桃一起去找传说中的多媒体教室?

等等,为什么不找个知道多媒体教室到底在哪儿的人去?

庄穆回过身,却看到丘桃桃已经重新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真的太像小时候养的那只加菲猫了。睡觉时团成一团,头埋在前爪里。

庄穆心不在焉地又转过身,继续往讲台上走。

“咔哒!”

轻轻巧巧的一道声音,同时击中了庄穆和丘桃桃。

两人在黑暗中绝望地对视一眼,确切来说,是丘桃桃绝望地看着依旧一脸平静的庄穆。

“刚才是什么声音?”丘桃桃问庄穆。

“门关上的声音。”庄穆回答。

丘桃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怕黑?”

“没有。”庄穆记忆力很好地重复丘桃桃晚自习说的话,“你只说你是光明之子,对于象征着未知的无尽黑暗充满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战栗。”

“这时候就别讽刺我了。”丘桃桃手紧紧抓着挨着自己的桌角。

庄穆在墙上摩挲了一阵,准确找到了开关。

“啪嗒!”

天花板上间隔有序的白色日光灯瞬间点亮整个多媒体教室。

“好了。”庄穆看了一眼丘桃桃紧紧抓着桌角的手。

“谢谢。”丘桃桃不太好意思地松开手,调节气氛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光明之子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你就开了灯。”

“再废话我就关灯了。”庄穆面无波澜地看着丘桃桃。

“上帝知道你这么叛逆吗?”丘桃桃瘪瘪嘴,一眼看见讲台上陈老师遗落的U盘。

“我学医的,在我眼里,上帝才是叛逆的那个。”庄穆抱着手,站在门边看丘桃桃去讲台拿U盘。

“拿了U盘又能有什么用呢?”丘桃桃跳下讲台,一屁股坐在底下的课桌上,“刚才我们俩谁走的后面,怎么把门给关上了。”

“我。”庄穆很不解,“随手关门,有什么问题吗?”

“放平时没问题,可是,在这里,你把门关上……”丘桃桃欲言又止,抬眼看了一下庄穆,“唉,我也理解你的想法。”

“很多人见到我,都夸我长得好看。”丘桃桃羞涩地摸摸鼻子,“但是我刚满十六岁,我建议你唤醒一下自己的良知,不要对我有什么想法。”

庄穆皱起眉。

“两个人独处在一个空间里,空间还是密闭的……”丘桃桃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小说里这种情节我看得多了,但是你放心,不会的,我舍友说了,十点的时候大爷会整体巡视一圈人文楼,我们到时候会被发现的。”

言外之意是,你休想对我做点什么。

庄穆眉头越皱越紧。

“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平时我看你也挺正经的,但是吧,现在我们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你也知道,人性这个东西是多么多变,又是多么恶劣,我觉得—”

庄穆忍不住了,打断丘桃桃的话。

“我觉得你是不是精神状态有点问题?”庄穆费解地看着丘桃桃,“我们现在在教室里面,我从里面关的门。”

“对啊。”丘桃桃没反应过来。

庄穆懒得解释,他拎起还坐在桌子上的丘桃桃,径直往门边走,然后当着丘桃桃的面,手握住门把手,往下压了一下,门开了。

“看明白了吗?”庄穆故意说,“需不需要我再演示一遍?”

“……”

丘桃桃沉默了。

“‘小说里这种情节我看多了’,那么小说有没有教你门关上了从里面是可以打开的这个常识?”庄穆一脸疑惑地问丘桃桃。

“别说了。”丘桃桃疲惫地摆摆手,“走吧。”

“我真的很疑惑—”庄穆还想继续说。

“疑惑也憋回去!我好歹也是提前招进来的天才学霸级人物,你给我点面子!”丘桃桃低吼。

“扑哧—”庄穆没料到丘桃桃会来这么一句,一个忍俊不禁。

这是丘桃桃第一次见到庄穆笑。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平时却总是一副严肃冷静的样子。

丘桃桃说:“你该多笑笑的。再想因为你的话打死你,但是看到你笑的话,估计所有人都会瞬间原谅你。”

“我为什么需要别人原谅我?”庄穆反问。

“外公怎么样?好点了没?”丘桃桃从多媒体教室回到宿舍后,打电话问妈妈。

“老样子。”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多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平静。

“还是心率不齐?”丘桃桃问。

“嗯啊。”妈妈叹了一口气,“一直拿药吊着,现在岁数大了,做手术风险太大。”

“也是。”生命的沉重就这么迅速地击中了丘桃桃,她努力强颜欢笑,“有没有跟外公说我提前招进岳鹿大学了?”

“前几天他状态不错,我就说了,你外公高兴得不行,夸了你好久,结果可能太兴奋的缘故,立马就发病了,折腾到了大半夜。”

丘桃桃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皱眉,眼神一黯。

“对不起……”丘桃桃低声说。

“这怎么能算在你头上。”

“整个高三暑假,三个月,我也没回去看看他。”丘桃桃想起这事儿,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你舅舅的儿子是正孙都没回来,你是我女儿是外孙这么快赶回来怎么行。”妈妈一直平静的声音总算出现了纰漏,露出来一丝疲惫,“你那舅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到时候嘴里不知道又要冒些什么屁出来。老人听了也心烦,算了吧,你有这份孝心就好。”

真麻烦。

连回家看看生病的外公也有这么多考虑。

成年人真的太累了。

“妈妈,我今天听到了一句话,”丘桃桃手搭在宿舍阳台上,眼神缥缈地看着远处的夜空,“是个反问句—‘我为什么需要别人原谅我?’你仔细品品这句话,我觉得说得挺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桃桃,你才十六岁,你不懂,人其实就是需要别人原谅的,人其实也就是活在别人眼睛里和嘴里的。怎么可能有人真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妈妈在电话那头说。

“有啊。”丘桃桃小声嘀咕,“庄穆就是。”

“什么?”妈妈没听清,但正如她没有精力细说成年人的无奈一样,她也没有精力耐心倾听女儿的话,“好了,先不说了。事儿赶一堆了,你去上大学也没能送你。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熬夜,少吃辛辣食物,每天吃完饭出去散散步,不要直接躺着……”

“哎呀哎呀,知道了。”

丘桃桃挂了电话。

干巴巴的叮嘱—虽然这么说显得自己很没有良心—早就听腻了。她对妈妈那一套所谓的“周全”感到厌烦,而妈妈也觉得她思考问题太过简单片面,但是为什么成年人总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外公是妈妈的亲爸爸,女儿对爸爸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喜欢外公,外公现在生病了,她想回去看一看,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怎么就变成了意有所指和别有所图呢?

无聊。

丘桃桃合上日记本,拿着台灯,走到下铺床边,脱鞋,上爬梯,上床,盖被子,关灯。

闭上眼睛,睡觉。

加缪写过这么一句话: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

这可真让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