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太阳已经透过窗帘隐隐约约射进屋子里,一条黄白的光线,笔直地在墙角和地上折射出一个钝角。
丘桃桃睁开眼睛。
在清醒的一瞬间,有两件事分别涌入了脑子里:外公心脏病犯了,昨天晚上爸爸妈妈连夜赶了回去;这两天开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会慢慢地发下来。
“嗡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恰好响起。因手机放在桌子上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
丘桃桃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岳鹿大学招生办……”
啊,大学。
丘桃桃提起一口气。
“录取……”
成功了。
丘桃桃把提起的那口气放下。
成功了。
她考上岳鹿大学了。
纸质版录取通知书还有两天就会送到她手上。
然后再过两个月,她就可以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岳鹿大学报到。
岳鹿大学很好,科研成果优秀,骨干教师众多,教育研究经费充足,重点科目在全国范围内可以排前三。
更重要的是,岳鹿大学里有一个叫“庄穆”的人。
庄穆在解剖室里,正用手术刀划开一头猪的心脏。
电刺激的缘故,心脏还在规律地跳动着。
庄穆对着尚且还在跳动的心脏,冷静有序地划开它,手握内窥镜,找到三尖瓣,记录下实验数据。
这时候,班导发来消息:
“想不想做今年院里大一新生的负责学长?”
庄穆一点都没有犹豫地回复:“不想。”
“我就知道。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把你的名字往上报。”
听这语气,是要庄穆向他道谢。
“谢谢聂老师。”
“没事,你做出一点实际行动来谢我就好。”
“上学期的家访记录,我帮您写?”
“不用,那个我自己写完了。”
班导发完这一条消息,隔了半秒,紧接着就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过来。
庄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视频电话还在响。
庄穆接了起来。
“上午好啊,做实验呢?”班导笑得很和蔼。
“嗯。”
“情况是这样的啊,文学院今年的新生负责学长吴垒昨天跟体院的打球时受伤了,现在拄拐呢。所以情况特殊并且紧急,文院那边的辅导员陈老师直接找我要你。”
“我医学院的,去做文学院的负责学长?”庄穆皱起眉头。
“今年贴吧票选出来的校园最帅高岭之花,你又排第一。陈老师说把你拉出去在文院里晃一圈,激发激发文学院学生的文学创作才华。”
“不去。”庄穆说。
“行,就这么定了。”班导心情很愉快,“我们院的门面,好好干,多笑笑,也就带一个军训和几天晚自习。”
庄穆平静地看着班导。
班导想了想:“你自己说你要谢谢我的。”
庄穆还是平静地看着班导,没有说话。
“这届进来的文院新生里,有个女孩儿才十六岁。跟你当年一样,不,其实比你更早,考试的时候她十五岁,最近刚过的十六岁生日,这么算来,比你还要厉害一点。”
庄穆挑眉。
“而且文学类的能提前招进来,比理工科的要难很多……”班导一边看着庄穆的脸色,一边继续说。
“我去。”庄穆应了。
食堂在岳鹿大学跟个圣殿似的,供在高高的阶梯之上,每次吃个饭,宛如去西天拜佛求取真经。
丘桃桃在食堂里见到了丸子。
两个人刚开始还有点不敢相认。
丘桃桃小时候和丸子在一起玩过,丸子对她来说是住在隔壁的温柔姐姐,漂亮、好看。为了哄她写作业,丸子每次都会给她好吃的糖。后来丸子搬走了,她还伤心了好一阵。
“丸子姐姐,没想到你居然也在岳鹿大学!”
丘桃桃开心得不得了,拉着丸子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
今天风有些大,庄穆即使戴着眼镜,还是觉得风一阵一阵地往眼睛里灌。
连续做了两个小时的实验,从科学的角度讲,本来应该每隔三十分钟就看一下远方休息眼睛的。庄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手上有很多细菌,相对来说,手背的细菌总量要少些,所以庄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两个刚从食堂吃完饭下来的同学,在阶梯上嘻嘻哈哈地打闹。
真是危险。
庄穆摇摇头,正要避开,却见其中一位同学太兴奋,手舞足蹈的,先撞了他,然后又波及了同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庄穆来不及回应那位女同学的道歉,他眼疾手快地往右蹿了一步,张开双臂,把不小心摔下阶梯的另一位女同学接住了。
那一刻,天旋地转。
鸟儿在耳边温柔地唱歌,风儿在脸颊旁轻轻地抚过。
摇摇晃晃的世界里,庄穆冷峻严肃的脸猝不及防地落到丘桃桃的眼睛里。
“谢、谢谢。”丘桃桃愣怔住,躺在庄穆臂弯里。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这就是……庄穆。
果然很帅,比小时候帅,比照片上还帅。
庄穆把丘桃桃抻直,让她站在阶梯上,然后弯下腰,捡起自己刚刚还来不及戴回去,然后就被撞到地上的眼镜,左右上下仔细看了一遍。
“幸好没事。”庄穆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镜。
“小心一点,阶梯上打闹,你们不要命,我还要眼镜的。”庄穆严肃地说。
“……”
丘桃桃震惊地看着庄穆冷漠离开的背影。
没错啊,是庄穆啊。
是从小就被爸爸妈妈挂在嘴边念叨的优秀有礼貌成绩好啥都好的庄穆啊。
人的发展变化这么大吗?怎么感觉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她问身边的丸子姐姐,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刚刚我是不是被英雄救美了?”
“好像是……没有。”丸子姐姐小心翼翼地说。
“那你说,我是不是被他拦腰抱住了?”
“这个倒确实是。”丸子姐姐停顿了一下,“但是,他好像也不是为了你的安全接住你的,他是为了不让你踩到他的眼镜。”
丘桃桃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今天风有些大,吹得远处的树东倒西歪,天上蒙蒙罩了一层灰色,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擦的车库玻璃。
“没事啦,他就是庄穆,性格就这样儿。”丸子姐姐看丘桃桃实在太悲伤,安慰道,“每年被他伤到的女孩儿可以绕食堂三圈。”
丘桃桃瘪瘪嘴,没有说话。
报到的两天时间一过,晚上紧接着就开始了晚自习。
丘桃桃午睡睡过头了,紧赶慢赶踩着时间点进了通知里说的自习室。
结果—人山人海。
真的是人山人海,别说坐的地方了,站的地方都够呛。
丘桃桃不可置信地拿出手机确认了一遍。
对的啊,人文楼301,没走错教室啊。
怎么这么多人?
今年汉语言文学专业招了这么多新生吗?
丘桃桃站在门口,对着面前的人墙,很无奈。
“怎么不进去?”
身后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
好耳熟。
丘桃桃转过头,果然是庄穆。
“进不去啊。”丘桃桃手捏紧了卫衣的衣摆。
庄穆皱着眉,他走到门边,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在看到他之后,又响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和惊呼声。
庄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丘桃桃离他很近,听见了,她笑了笑。
庄穆转头看了她一眼。
丘桃桃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
庄穆又敲了敲门,声音比第一遍更重。
教室立马安静下来。
面前的人群给庄穆让出来一条狭窄的道。
庄穆看都没看那条窄窄的小道,低头翻手里的点名册:“我手上的册子里总共八十九个人,有两个同学飞机晚点,不能赶来上自习,今天在教室里的应该只有八十七个人。”
庄穆抬头,看了一眼挤得水泄不通的教室:“不在点名册里的同学,麻烦出去一下。”
尽管不情愿,但陆陆续续有好些人收拾东西往外走。
庄穆站在门边等着,一些同学走出来的时候大着胆子向庄穆打招呼,庄穆就微微点头。
丘桃桃逆着人群往里走,开玩笑,现在再不走,一会儿人都出来完了,她那时候再往里走,那迟到得也太引人注目了。
刚迈出半步,丘桃桃就被走出来的同学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我—”丘桃桃低着头,一路说着“借过”和“抱歉”,一路往里走。
没走出三步路,连帽卫衣的帽子就被拎住了。
丘桃桃回头,正好撞进庄穆的眼睛。
“你迟到了。”庄穆说。
“瞎说。”丘桃桃辩解,“我跟上课铃声同时到的,不算迟到。”
“《学生守则》里说得在预备铃响之前到教室,刚才响的是正式铃。”
丘桃桃苦着脸:“我错了。”
庄穆松开丘桃桃的卫衣帽子,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站好:“等人走了再进去。”
“一会儿,还要当众批评我啊?”丘桃桃要哭出来了,太丢人了吧,“别啊,我真的错了,睡过头了,而且、而且这第一天,我不知道得在预备铃之前到,你看,我……下次真的绝对不……”
庄穆低头看了一眼她,可怜兮兮的,一张脸皱成一团,像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加菲猫。
“不是要当众批评。”庄穆鬼使神差地开口解释了一句,“等人走了再进去,逆着人流走不安全。”
丘桃桃松了一口气。
她乖乖地站到庄穆身边,目送教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去。
“这些人都是来看你的啊。”丘桃桃感慨了一句。
庄穆没说话。
非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进去吧。”庄穆说。
本来晚自习的第一件事是点名,但刚才清人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庄穆大概扫了一眼,有八十几个人的样子。
也是,第一天上晚自习,都是刚刚入学的,胆子还没肥起来的大一新生,应该不会逃晚自习。
“我叫庄穆。从今天起到军训结束,由我带着你们熟悉校园环境。”庄穆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庄”字,“最近这段时间的晚自习我都在,关于入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我!”前排一个女生举手,“庄学长有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跟入学无关。”庄穆回答,然后继续说,“以后都像今天一样,七点正式开始晚自习,六点五十八分预备铃响,在预备铃响之前,大家要到教室坐好。”
说到这儿的时候,庄穆正好看到坐在后排的丘桃桃。丘桃桃一听这话,就抿了抿嘴,很是尴尬地低下了头。
庄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真的很像小时候养的那只加菲猫。皱着一张脸的时候像,犯了错低下头的样子也很像。
晚自习结束,丘桃桃回到宿舍。
她分到的这个宿舍在楼梯拐角,很小,只够摆一张上下铺,是整栋楼唯一的一个二人寝。
白天丘桃桃到的时候,舍友没在,现在她推开门,里面却亮着灯。
她有点紧张。
这是丘桃桃第一次住校,第一次有舍友。
网上有很多人都在吐槽自己的大学舍友,丘桃桃看了总觉得心惊胆战,怕自己遇到不好相处的,那样会很麻烦。
“嗨!”正蹲着收拾行李的舍友转头看到丘桃桃进来,笑着打招呼,“我叫陈双念。早听说跟我一起住的就是那个十五岁考进来的天才,我以为得是那种埋头读书的女学霸,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水灵!年轻真好啊。”
丘桃桃一下子就乐了。
“我最近十六岁了。”丘桃桃纠正道,“也没年轻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听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我还挺担心我们俩有代沟。不都说三岁一代沟嘛。”
丘桃桃走过去看到陈双念正把衣服从行李箱里往外拿,她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陈双念一摆手,“我家就在本地,衣服带过来的时候,我特意连衣架都没摘,你看—”
陈双念连着衣架把衣服拎起来:“直接挂衣柜—我去,忘了一个重要步骤!”
“我帮你把衣柜擦了。”丘桃桃笑着说。
“漂亮!”陈双念大叫一声,“谢谢你哦!”
陈双念把衣服挂完就开始往床上铺被子。她在下铺,铺被子要方便很多,丘桃桃就坐在宿舍的椅子上削苹果。
“没来的时候,以为你特高冷。”陈双念说。
“为什么啊?”
“我们学校近十年的历史中,上一个十六岁就考进来的,是庄穆,你看他都高冷成啥样儿了。”陈双念模仿晚自习的时候庄穆说的话,“这个问题跟入学无关。”
“说起来,他都读研二了。”陈双念感叹了一声,“别人的二十岁啊。”
“这倒是。”丘桃桃感同身受地点头。
从小就听妈妈念叨,庄穆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小学华罗庚和哥白尼,初中的物理和生物竞赛,但凡有名字的比赛他都去了,然后都抱着奖杯回来了。
丘桃桃有一次跟着爸爸妈妈去过庄穆家里,看着一整面墙的奖杯证书—“真的是个怪物啊。”丘桃桃喃喃自语。
此时此刻,丘桃桃发出了和当时一样的感叹—
“真的是个怪物啊。”
“对。”陈双念补充了一句,“还是个很帅的怪物。”
明天开始就要军训,陈双念每天进行的求雨活动达到最高峰,她把丘桃桃削好的苹果规规矩矩地摆在窗户下面的桌子上,两边各自放了三根香蕉。宿舍里不让有火,陈双念就手拿着三支圆珠笔,跪在桌子前,虔诚地对着夜空拜了三下。
丘桃桃看得直乐。
“别乐,快帮我想想,《西游记》里面那段词儿是啥来着?”
“这一上坛,只看我的令牌为号:一声令牌响风来,二声响云起,三声响雷闪齐鸣,四声响雨至,五声响云散雨收。”丘桃桃说。
陈双念瞠目结舌:“你还真知道啊?”她回忆着丘桃桃的话,“一声令牌响风来,二声响云起—然后啥来着?算了算了,龙王知道我意思就成。”
丘桃桃笑得不行:“你真好玩儿。”
“我更喜欢你说我好看。”陈双念傲娇地扬起下巴。
可能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第二天军训的时候,正好赶上下雨。
陈双念激动坏了,一边往训练场跑去,一边气喘吁吁地跟丘桃桃扯犊子,说这说明她跟龙王爷有心电感应。
结果上天再有好生之德,也比不上人类冥顽不灵。外面下雨不能军训,那就到体育场去比赛拉歌。
所有人根据连队被整齐分成块儿,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班的位置,丘桃桃在一连,带她的教官好像是班长,其他连的教官老是和班长互动,直接结果就是一场拉歌下来,丘桃桃嗓子直接冒烟儿。
因为他们的教官特别兴奋,全程和看台对面的十三连对着喊:
“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
对面十三连也不甘示弱:
“12345,我们等得好辛苦!1234567,我们等得好着急!”
这时候丘桃桃就特别佩服陈双念,这么吵、这么激动、这么关乎尊严的时刻,陈双念低着头,睡得非常香。
“昨晚上求雨完了,梦里和龙王爷沟通了一番,太累了我。”陈双念说。
“那一会儿教官发现了怎么办?”丘桃桃很担忧。
“你看你这个问题问的。”陈双念对着丘桃桃挤眉弄眼,“你的作用是什么?”
丘桃桃乐了:“行!我帮你盯着,你睡吧!”
拉歌结束了,外面雨也停了,大家开始被指挥着往外走。
“一连的同学听着!先不动,等出口的连队走完了,咱们再有序离场!”
丘桃桃摇醒陈双念:“要走了。”
“好。”陈双念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欸,庄穆。”
丘桃桃连忙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