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天和那个叫江世雅的女孩儿待在一起,鲜衣怒马地穿过教学楼走廊。
她常常穿一件仿佛罩了一层白浆的金黄色连帽卫衣,那份金黄色耀眼夺目,但是不刺眼。和校服的深蓝色刚好搭配。
她是人群里一眼就可以望到的人。
她成了他的眼睛,帮他看清了未来。他的未来里,必须要有叶冬米。
学校那年教育改革,开设了选修课。
体操课人满为患,那些被校服禁锢的女孩子总算得了机会可以展示自己的身材。叶冬米不走寻常路,报了武术。
元旦晚会上,她混在一大堆男孩子里面,英气十足,精神抖擞。
汇报演出的时候,她眼皮上涂了一抹绯红,一眉一眼都是传情,英姿飒爽地挥拳勾腿,一片叫好声里,麦洛跟着鼓掌,心里是止不住的骄傲和自豪,同时也是满满的落寞。
原本他想的是,他要在台上出尽风头,让叶冬米在台下为他鼓掌的。
但是没办法,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儿,天生耀眼,在哪儿都不逊色。
梦里的景象嘈杂纷乱,一会儿画面一转,又变成教室,一个人站在人堆里,手舞足蹈地讲什么事儿。
原来是教育局领导下来视察,叶冬米走在前面看见垃圾顺手就捡了,扔进垃圾桶。
后来学校评上优了,学校领导一顿夸她,说她什么有素质,有礼貌,懂文明,给学校长脸了吧啦吧啦,结果她挠挠头,说:“那垃圾离我这么近,就在我跟前,是个人都捡。别夸了。”
专门负责传递八卦的同学在人群中央把这一段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好像当时叶冬米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在场。
麦洛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戏剧化的成分,但他坐在后排,听得十分入神。
场景一变,他们要毕业了。
毕业典礼上,麦洛代表全体毕业生致辞,讲完鞠躬的瞬间,看见她站在下面偷偷给人发短信,一点没在意台上的自己。
他本来信心满满,在台上说得流利通畅,被叶冬米的那点“没在意”给刺了一下,当即结巴了。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接上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一样的流利通畅,但如果仔细听,后面的话,相比一开始,没那么兴致勃勃了。
他草草结束完讲话,回到班级队伍里,偏过头去看她,她正笑着和旁边的江世雅说了什么,江世雅气呼呼地去捶她。
毕业典礼的那天早上雾气浓郁,但好像太阳又很大,因为麦洛觉得背后火烧火燎,像是被炉子烤着一样。
醒来汗湿一片。睡前忘记拉窗帘,现在太阳正晒着他的背,已经中午了。
叶冬米不在身边,麦洛摸了摸枕头,还有余温,说明人刚起来不久。正在发愣,叶冬米端着一杯麦片进来了,边捧着暖手边打电话。
“到时候再说吧,我问问我家里人的意见。”
“啊,好。”叶冬米见麦洛醒了,慢悠悠地晃过去亲一口,一瞬间的所有感知里都是麦子和牛奶的香甜,“没事儿,你们先练着吧。”
挂了电话,没等麦洛问,叶冬米跳上床,然后滚了一圈滚到麦洛怀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麦洛,问他:“我学妹让我给她指导舞台剧,说是学校艺术节。你说我去不去?”
“学校每年的幺蛾子还真是从不缺席。”麦洛感慨一句,“当时我们艺术节还是书画展吧,我们院打字挺厉害,一说提笔写,都蒙了。最后我跟谢鼎去花鸟市场花五十块钱买了两斤字画回来,贴在院陈列墙上,看着还有模有样的。”
叶冬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五十块钱两斤的字画,是什么样儿的?”
“不知道,我看不出区别。”麦洛老实回答。
“我也分不出来什么好坏,只知道看着顺不顺眼。”叶冬米把脸埋在麦洛脖颈间,闭上眼睛,“好困,没睡醒。”
“你最后答应学妹了吗?”
“没定,我说问问你再定。”
麦洛笑了,他从起床时就隐约有些低落的心情因为这句话扬了起来。电话里,叶冬米说“我问问我家里人的意见”,是啊,他早就不是那个只能远远望着叶冬米的麦洛了,他已经追上叶冬米,站在她身边了。
时光匆匆向前,车轮“咿咿呀呀”地驶过,红了西瓜,绿了蜜桃,有的人得偿所愿,有的人终于从过去走过来了。
“去吧。”麦洛亲一下叶冬米的头顶。
“嗯。”叶冬米已经要睡过去了,她迷迷糊糊地答应着。麦洛下床拉窗帘,室内顿时暗下来,更加适合睡觉。
天气越来越冷,叶冬米一直盼着赶紧下雪。
在一个傍晚,叶冬米偶然向窗外一望,看见雪花像细叶子一样飘下来,激动地回头跟麦洛说:“麦洛,你看初——”
雪。
叶冬米在心底补齐这句话。
他睡着了。
估计是累狠了,仰着头在沙发上睡觉,喉结突起在细腻的平原,像是温柔的白色沙滩上微微冒出头的一朵圆顶蘑菇。
叶冬米走过去,好奇地摸了摸。硬硬的,有些温热,在她的触碰下,细细颤抖了一下。
起了捉弄的意思,叶冬米俯下身亲了一口他的喉结。
“嘴也要亲。”
麦洛说话的时候,喉结震动,麻麻的,叶冬米抬起头,看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不给亲。”叶冬米高冷地扭过头,要继续看书。
麦洛笑一声,起身把叶冬米揽在怀里,整个人向前倾,倒在叶冬米身上。
“给亲的。”
说完,他衔上了叶冬米软软的唇珠。
窗外的雪还在铺天盖地地下着,润物细无声地给天地披上银装,岁月蹁跹,好像随着这轻飘飘的雪一起落下来了。
“冬米真乖。”
麦洛带笑的声音和轻叹从窗户的缝隙里飘远,滑着雪和雪的空当扬到风里,悄悄拂上路灯,路灯温柔,却也害羞地闭上了眼。
麦洛二十二年来从没睡实过,一点动静都能把他弄醒。
那天早上却像要把二十二年来少的安稳踏实一次补偿够似的,叶冬米一个常年不到十一点不醒的人都睡醒了,他居然还在睡着。
睫毛真长,眼皮好薄,鼻子真挺,嘴唇好好看。叶冬米被麦洛抱着,起不来身,只好窝在麦洛怀里细细地看着他。
雪后的清晨,即使临近晌午,依旧安静,好像世间的躁动都被这一场茫茫大雪盖住了,天地如新生,万物都明亮干净。
被窝里太舒服,麦洛怀里太温暖,叶冬米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都天黑了,叶冬米刚动了一下,发现麦洛还抱着自己,还在睡。
叶冬米颤颤悠悠地把手伸到麦洛鼻下。
还好还好,还活着。
叶冬米放了心,暗自嘀咕:这也睡太久了。
饿了,叶冬米想起来找东西吃,这一动才觉出浑身酸软来,本来还想着轻点儿动作别把麦洛吵醒了,这一身酸软立马让叶冬米记起来昨晚这个人对自己做了什么。
没好气地甩开麦洛的手,叶冬米龇牙咧嘴地下床,以一种很怪异的走路姿势蹭到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来几包泡面。
吃清淡点儿。她撕开一包西红柿鸡蛋打卤面。
等水开的过程中,叶冬米打开手机视频通话。
学妹的舞台剧剧本定下来了,经典童话《睡美人》。
“我以为不是《哈姆莱特》也是《雷雨》呢,怎么定了这么有童心的一个?”叶冬米问。
学妹说:“我们思考了一下,相比哈姆?雷特在那儿‘tobeornottobe’,然后最后和雷欧提斯打来打去共赴黄泉,或者周冲、四凤纷纷被电死,然后周萍开枪自杀周朴园嗷嗷忏悔,还是《睡美人》比较好玩,有龙有树有城堡的,最后好歹还有个吻戏可以制造一下舆论热点。”
“也是。”叶冬米问,“谁演公主,谁演王子?”
“这次都是一年级的。新入学嘛,眼睛咔咔亮得跟电灯泡似的,很适合童话的意境。”
水开了,叶冬米把面饼扔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块进去,待会儿给麦洛带一份,睡一整天了,不吃东西胃受不了。
“嗯,我明天来看看你们排练吧。”
“好嘞。哎,等等!学姐,能带上麦洛学长吗?这次上阵的都是新入学的,听着麦洛和你的传说长大的。”
什么叫听着她和麦洛的传说长大的……
想到这里她头有些疼,上次遇到王主任,王主任拍拍她的肩:“你那位麦洛干的好事儿,现在操场边都形成商业链了,每天都有人卖气球,时不时就可以听见有人在操场上举着气球大声号自己喜欢的姑娘的名字。家属楼离操场近,学校接到老师投诉,说正在睡午觉呢,外面号一嗓子;正在吃饭呢,外面号一嗓子……你看看你们带的好头。”
一番话说得叶冬米哭笑不得,很痛快地把担子全甩给麦洛了:“他太喧嚣,跟我没啥关系。”
王主任说:“你纵容他的喧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回家后,叶冬米气得拿抱枕砸麦洛:“你传下去的烂习俗!”
这下又来一个,还是组团来参观。
叶冬米叹声气:“再说吧。”
学妹一听,赶紧拨来一个视频电话,叶冬米刚一接就听见一声惨叫:“学姐!”
叶冬米被吓了一跳:“想去合唱队发展啊?”
“没有啊。”
“我看你这女高音拉得很流畅。”
学妹在那头咯咯乐:“说正事,学姐,你现在说话怎么跟麦洛学长一个调调,模棱两可的。以前你多爽快啊,一句话一个印儿的。”
“是吗,那我爽快拒绝你一下——”
“别,别,”学妹赶紧说,“学姐您再考虑考虑,还可以再模棱两天。”
麦洛下楼来找她,大概他也很惊讶自己一觉睡了这么久,现在人还有些蒙,闻着厨房有香味,就嗅着来了。
“冬米……”麦洛像一只春天的熊,软蓬蓬、胖乎乎地扑在叶冬米身上,眼睛还闭着,嘟囔着说,“好香啊,你做的什么?”
学妹看见传说中的麦洛出来的时候,先是难以置信,然后迅速进入兴奋状态,正要打招呼混个脸熟,下一秒就看见这位传说中的人亲热地抱住叶冬米撒娇?
真的是撒娇……
那小腔小调,那黏糊劲儿,哪还有一丝一毫在球场上叱咤风云,在学校呼风唤雨,八百年不出来露一次面,露一次面人们谈论八百八十年的校园传说的劲头!
这是什么,这是爱啊!这是为你卸下防备为爱柔软啊!
学妹捂住嘴,用尽全身力气抑制自己叫出来,脸都憋红了。
她疯狂截图,心里的感叹号和类似于“感人!麦洛起床竟是这副模样”“真爱!是个人看到都流泪了”“羡慕!是谁能让校园男神如此着迷”等一系列标题已经堆满了脑子,疯狂叫嚣着要搞大事情。
“西红柿鸡蛋面。”叶冬米侧过头亲一下他,“你怎么睡这么久?”
“我也很惊讶,以前谢鼎说17楼下面鸡蛋打破的声儿都能把我吵醒。”麦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蹭叶冬米,像金毛蹭主人的腿,“好饿啊……”
“就好。”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手机那头的学妹克制再克制没克制住,笑出了声。
麦洛:“什么声音?”
叶冬米僵住了,她刚才一看麦洛来了,就忘了视频通话这回事儿了。
完犊子了,她都可以想象接下来又是一段风起云涌的日子,吃瓜群众别说板凳端好了,估计看台都给他们搭好了。
“学……学长好。”学妹努力镇静。
麦洛找了一圈,才找到罪魁祸首,看着那部无辜立在厨台上的手机,以及宛若现场直播的他和叶冬米,以及他放荡不羁的发型。
麦洛:“……”
镇定,冷静,不能慌。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只是最后露出来的表情,就只看得出呆愣。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的麦洛,折这小沟沟里了。
学妹想着难得见一次传说中的人,得自我介绍,屁颠屁颠地说:“学长我叫——”
学姐挂了视频。
事后也确实如叶冬米所料,学妹兴奋地把手机截图发到学校贴吧上,据说回复楼层又创新高。
那个舞台剧,叶冬米是不敢去指导了,反正她也要毕业了,没什么课,索性就没再去过学校。任由学妹在电话那头哀号,忏悔自己做错了,不该截图,更不该发出去。
叶冬米哼一声,不想理她。
她的错不是什么截图,是她妄想在麦洛面前自我介绍。
舞台剧正式上演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礼堂东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两个人手紧紧牵着,就近坐在角落。
舞台上灯光绚丽多变,观众席黑暗寂静,看得出大家都很认真地在观看这部古老的童话。
结尾的时候,整个舞台一片岑寂,只有一束白光打在舞台角落,那里公主睡着了,时光静止,王子走进公主的寝殿,走近公主,然后俯下身,轻轻吻住她。
音乐声响,彩带顺着灯光一起落下,王国苏醒,沉睡的灵魂睁开眼睛。
在观众席的角落,那个低一点的人仰起头,那个高一点的人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完成一个熟稔亲密的吻。
舞台上的城堡欢乐热闹,百姓在城堡前载歌载舞,舞台下,角落里的王子公主也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