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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 金十四钗 0 字 2022-05-14

不成想话音未毕,寇边城长眸里掠过一片霾云,竟已出手连发两招,一招攻实,一招就虚,掌气虚实连注,直若一道惊电。

鹿临川惊骇欲避,可他又岂是寇边城的敌手,虚实两招都挡驾不住,瞬间就被擒住了咽喉要害。

“好一个‘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酸儒生!”寇边城手背筋脉迸出,指间劲力激发,直捏得鹿临川面色赤紫,喉骨咔咔欲裂。

他冷冷道:“你既想搏个‘文死谏’的忠名,我这就成全了你。”

“师父!”

眼见寇边城目中杀意毕现而鹿临川即将断气,一旁的单小虎也是既惊又骇,一下扑倒于师父脚边,连连求道:“师父,放了他吧……徒弟从未求过你,就求你这一次——”

寇边城一字不答也一字不听,一脚飞踹于单小虎的胸口——单小虎只觉被巨涛拍中心口也似,胸骨瞬间折断几根,喷出一大口鲜血之后,竟自晕了过去。

“大……大哥……你……你要杀我?!”鹿临川手脚冰冷,气喘不畅,艰难挤出一声便自闭目待死,一张脸是如茫茫雪后天地俱寂的绝望,只剩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滑下。

寇边城冷清清看着他,看着那泪水扑簌扑簌,一滴一滴打湿了自己的手背。

方才鹿临川字字泣血地追述过往,实则他也记得,记得居于鹿府的那些日子,自己每每被旧伤折磨得睡不着,那一点点大的粉团子总是跌跌撞撞跑出门,又跌跌撞撞抱着药罐子跑回来,非抢在婢子前喂自己喝药……

月盈亏,花开谢,十载不是同胞胜似同胞的手足之情,怎么会不记得?

这一夜先失挚爱,再失至亲,明明似过了百年千年,可帐外犹然乌黑一片。

这一夜实是太过漫长。

“你走吧……”寇边城慢慢松开指关,转身背对鹿临川,将一双含泪的眼睛藏在阴影之中,“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是王是寇,是功是过,自有千秋青史论断……”

营中军士复又循声而来,鹿临川一见四渎八盟里的几张熟悉面孔,宛若溺水之人见得救命稻草一般,立时扑上前去拉扯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当初起事不正为了‘清君侧、诛魏阉’,恢复我大明朝堂清明?而今魏阉已倒,皇上又年少英明,为何诸位大哥却变了心思呢?”

见这人垂头不答,便又转向问向另一人,一个挨着一个,嘶声力竭地质问。

直到有人终不忍见他这般疯癫失态,回了他一句实话:

“这天下凭什么定得姓朱呢?把那大明皇帝拉下龙椅,我等便是开国功臣,封疆大帅,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

鹿临川纵是再痴再愚也听明白了,曾经抛头洒血的好汉,曾经同生共死的弟兄,大名大利当前,谁也守不了最初那点热血与豪情。

也直到这一刻,他终是信了大厦将倾。

不可怜自己,倒蓦地有几分可怜太和殿里的崇祯皇帝,可怜他日夜勤政不倦,却注定了独木难支,天意难为。

鹿临川返身走出将军大帐,却是走一步跌一步,跌一步又爬起来,他神态悲凉,头发散乱,全无半点昔日世家公子的风雅漂亮,嘴里不住喃喃自语:“大明……大明要亡了……”

他突地赤足狂奔起来,疯了一般失声呼号:“大明要亡啦!大明要——”

自暗处突然杀出一个士卒,拔出一面插在大营内的战旗,一把扯下杆头那面黑底白字的旗子,便朝鹿临川掷过去。

这士卒膂力惊人,加之杆头又十分尖利,一掷之下,旗杆便自鹿临川的颈后穿过。

一切都快得猝不及防,寇边城终是失态喊出一声:“临川!”

鹿临川咽喉尽碎却也不倒,竟还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自家大哥伸出一只手。

凭空抓了一把,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唇:“大……大哥……”

大量鲜血喷出口中,便这么仰面躺倒下去。

寇边城目色深沉,直直望着那个突施狠手的士卒,却见对方不仅毫无一分慌张之色,竟还主动走来自己身前。

来人面孔刚毅,身形孔武,虽是小卒装束,神容却颇具大将之风,他跪下抱拳道:“将军,溺于情者易短于智,成大事者切忌妇人之仁,鹿探花必除不可。若将军要责罚属下,要杀要剐,属下绝无怨尤!”

“不……你做得很好,是我一时动情心软,险些铸成大错……”寇边城朝鹿临川的尸首投去一眼,又阖起双目,似是真真倦得极了,良久才问那士卒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李自成。”

“原来你就是李自成。”久闻其人其名,寇边城微微露了一笑,面上倦色也减了几分。俯身将对方扶起,道:“淮水门正缺一位门主,就由你替了吧。”

区区一个小卒一下竟成了万人的领袖,李自成得了封赏竟还不肯退下,颇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将军,那叶千琅呢?”

“纵然皇上肯让魏忠贤全身而退,满朝文武也必生事端,待天明我便入宫奏请皇上,我将亲自追捕魏叶二人,将他们的人头送还京师。”

见对方拱手欲告退,寇边城又唤住他:“自成。”

微微阖眼看着他,形容淡漠却不怒而威:“你有勇有识,敢争敢为,这很好。只是……”顿了顿,复又轻笑,“只是成大事者也需懂得藏拙,有时过于贪功冒进反易乐极生悲,便是坐上龙椅也必坐不长久——你听明白了?”

待李自成骇然退下,寇边城抬目望向远方,望着天际尽头血色翻滚,似是地平线下的红日终按耐不住,几欲裂地而出。

可见再难熬的夜也总能熬过去,他轻轻自语道:“自己喜欢的人……总该亲手送他一程才好。”

(三十五)

崇祯帝原还顾念几分先帝的颜面、顾忌朝内魏党林立鹰犬纷纷,想着就把魏忠贤打发去看守皇陵了事,哪知探子来报,这九千岁离京时自带亲兵千人、车马数十辆,一出城门就调转车头,不去凤阳反而直奔锦州。

锦州何许地方?大明朝的辽西咽喉、御敌屏障,努尔哈赤在世时后金军便屡作图谋,五月天聪汗皇太极举兵进攻宁锦,终以失利败退告终,怎料十一月复又卷土重来,时大贝勒莽古尔泰已连拔数城,正扎营于锦州城外。

锦州,宁远,山海关,三城同气连枝共筑防线,也是后金谋取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卡。

山海关破,则万里疆土将尽丧后金铁蹄之下,自此再无所依,再无所恃。

果不出寇边城所料,魏党得志时飞扬跋扈,自是开罪了不少人,一时弹劾九千岁与锦衣卫指挥使的奏本纷沓而来,其言凿凿,显是非置魏叶二人于死地不可。

魏忠贤此举公然抗旨不说,分明还有投敌的心思,如此便连免死铁劵也免不了这等谋逆大罪,崇祯帝大怒,立下一纸诏书令锦衣卫旗校出城截杀。

锦衣卫指挥使,不大不小的三品官,而叶千琅既列位魏党“五彪”之中,崇祯帝自是不能轻易放他离开。

眼中拔钉虽痛快,可那些旗官校尉与这叶大人到底存有几分交情,又能否不偏私、不殉情地把人拿回来,确也令人信不过。

还是镇西将军主动请旨拿人,崇祯帝方才一展龙颜,又下旨道只需取回两人头颅,必有重赏。

却说魏忠贤那头,一路打点安排,一路施散家财,却也一路遭人追杀,一路皆是恶仗。待临近与莽古尔泰约定的大凌河畔,方才发觉去时身边千余名侍卫,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而今只余下二三十伤将残兵,伴着他这么个失势又戴罪的阉人,也不知是忠还是傻。

这些年人在权力巅峰,手握“批红”朱笔,魏忠贤义子义孙的认了好几打,对这几易其主的叶大人实是防范、戒备多于信任,只当他是一件漂亮又趁手的杀器,可这一回才真正发现,这杀器岂止趁手,更是锋利非凡所向披靡,手起剑落间便化人间为炼狱,放眼尽是血海尸山。

一路财尽粮绝拼死挣命,数度逃生于鬼门关口,这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九千岁瞧来已颇不成人形,仿似乍老了十来岁。魏忠贤抬袖擦了擦脸上混合着的汗与泥,对身旁的叶千琅露出乏力一笑,道:“咱家倒是没想到,这最后陪着咱家的,竟是你。”

莫说魏忠贤没想到,便是叶千琅自己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寇边城竟一路未曾露面,按说以他那“只可我负天下人”的强匪脾性,不该也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眼下却不是伤怀感慨的时候,几日前才自一场围剿挣出血路,虽杀退了又一拨不怕死的明军,自己身上亦受创多处。叶千琅欲取伤药敷于伤口,却发现一只断去的箭头不知何时扎在了肩窝处,箭镞显是淬了毒,此刻已肉烂见骨,伤处一片诡怪的紫黑色。

取了一些河水清洗伤口,又将盛得满满的水囊递予魏忠贤,道:“请厂公用水。”

魏忠贤仰面灌下几口,顿觉满嘴古怪腥甜之味,又将水囊中的水倒了一些在地上,见好好的黄泥地一时锈迹斑斑,大为惊骇:“小叶,这水咋看着那么红,尝着那么腥?”

“‘死者无头生被虏,有头还与无头伍。’”叶千琅问随行侍卫要来一柄匕首与一只酒囊,往刀刃上喷了一口酒后,便自动手将深嵌在肩膀里的箭头挖出,“努尔哈赤攻占辽东之后,八旗官兵占一城屠一城,致使辽东汉民死者山积,血染凌河。”

“咱家早派人商定好了,”魏忠贤哪里管得辽东百姓的死活,只顾得自己这颗又老又僵的头颅保不保得住,“后金大贝勒莽古尔泰会亲自率部迎接,只要咱家的荣华富贵不倒,也定有你出头的日子。”

叶千琅深喘一口气,连着腐坏的皮肉一并剜了,将那支血淋淋的断箭抛向一边,摇了摇头:“属下并不打算归降后金。”

魏忠贤疑道:“不归降后金?那你又为何拼死护着咱家走到这里?”

“我与厂公不过各取所需,崇祯帝为剿除魏党,既遣军中精英,又悬重金追拿……”“嘶”一声将衣衫扯成布条,用牙齿辅助咬住一端,一匝一匝地包裹伤口,“天罗地网间……若无厂公一路打点与这千名侍卫同行,我一个人也必不能走到这里。”

竟是大难临头仍有这份从容缜密的心思,魏忠贤不由暗叹自己当初果是不曾走眼,叹罢又问:“小叶啊,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虽已草草处理了伤口,可肩窝处黑血淋漓不尽,须臾便浸透了半件衣衫。连日激斗已是真元大损,叶千琅唇色乌紫,面色瞧来更是十分惨淡,半晌才勉力动了动唇:“出关……”

时近酉中,一派暮景残光,死气沉沉。迎着逐渐暗下来的日头阖上眼睛,眉眼不复往日那般拒人千里的冷煞,却真真满是厌倦之色。

“求个……安生吧。”

不降后金,倒也不定是胸中那点民族大义突地作祟,实则就是乐得不违心意,乐得任性而为。

无论是皇太极入关还是寇边城登极,关内自是再不得安生。

而自己这半生,竭力争与图,无非就是痴心妄想于这“安生”二字。

终在第二日抵达凌河支流碱河畔,抬眼正是长天如洗,可四下却空无一人,除却偶尔一只孤雁划过长空,这地方静得颇有几分蹊跷。

初知莽古尔泰定下碰头的地方,魏忠贤还道太不吉利,天启二年努尔哈赤发兵进取广宁,他九千岁任用的守将不战而逃,反是数万大明士卒人自为战,便在此地与后金兵殊死拼争,直至火药矢石俱尽,全军覆没。

河畔不远正有乱石如林,石头上皆覆着斑斑锈色,仿似血迹经年未干,又像是座座以朱漆篆文的石碑。

每当风过碑群,万碑齐作悲声。魏忠贤闻之毛骨悚然,却顾不得想些有的没的,风中冻得猛一哆嗦,便尖声唤道:“大贝勒人在哪里?”

哪想到自己作死摆了崇祯一道,如今竟也遭人使了这么一个要命的绊子——便是他话音落地一瞬,周遭伏兵四起,喊声震天,忽见高草中几点银光闪了一闪,便乌压压来了一阵箭雨。

箭是流星箭,雨是瓢泼雨,前头一阵方才落下,后头一阵立时接上,遮天蔽日,恢恢如网。

生死须臾间,叶千琅一手拽过魏忠贤挡于身后,另一手疾出长剑,挥拦飞矢以护身。

直退到滔滔大河边,箭雨方止,除魏叶二人外,余人皆命丧箭下。

九千岁虽是毫发无伤,可有两箭却射中了护着他的那个人,一箭只些微擦破了臂上的皮肉,而另一箭却正中大腿,没入骨肉三寸有余。

奇的是这些伏兵之中竟既有满人也有汉人,叶千琅晃了晃身子而未倒下,认出了后金兵的甲衣、围裳、插缨枪,也认出大明军的锁子甲与铁网裙。

心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便在这个地方做个了断也好。

为首之人剃发留辫,样貌英武,一身亮锃锃的髹漆铠甲显是与寻常后金兵勇不同。魏忠贤原已被突来的箭雨骇得瘫软在地,一见得那人又立时扑跌上前,道:“大、大贝勒……您难道忘了与咱家的约定吗?”

“记得是记得。”莽古尔泰仰面大笑三声,“只是你这老阉狗既不能看家护院,也不能上阵杀敌,便是吠叫两声都难听得很,我要你何用?”

又侧身对身边一人笑道:“寇将军,我夺大宝法王舍利,你取这两颗人头回去糊弄你的皇帝,今日你我便缔结凌河之盟,他日共谋汉家江山,如何?”

手中兵刃尽折,一身血衣斑斑驳驳,叶千琅岿然立着,抬眼望向莽古尔泰身旁那人。

那人亦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西风乍起,漫天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