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刚蒙蒙亮,杨长生披着一件蓝布褂子出了村口,到杏树林转悠去了。凭着经验,他估计树上的杏要崩不住,所以实地考察一下,好安排今天的活茬儿。杏儿这种水果说熟,赶趟似的一下子就都熟了。俗话说麦熟一晌,杏熟一时。树上拳头大的杏儿都要熟,必须在今天这一天全部下树,否则的话,就要落地,落了地,烂掉的是钱,心疼死人,那可是很大的损失!一阵转悠之后,看到不少树下都落下杏,他想,今天这一天,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全都要背篓子,拿篮子地里摘杏儿了。从地里转悠回来,杨长生悠闲地站在临街的阶台上,脸上依然是那种每时每刻都在琢磨人的温和的微笑,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卷着一只短粗的汗烟筒,那样子在别人看来有点笨。一双邻居大妈般的眼神时不时地打量一下面前的人群。等着出工的社员散心般地自由自在地说笑,等着队长分派活茬儿。杨长生见出工的社员到得差不多了,便对大伙儿说,都回家去背篓子拿篮子,全去摘杏。社员们欢喜得像受了惊吓的野鸡,呼拉拉地散去,等再回来的时候,个个已经是全副“武装”了。明晃晃的阳光下,地上拖着一条轻薄模糊的影子。社员王达孤木一根,戳在原地没有动。杨长生问他,王达,怎么还不回去背篓子拿篮子?王达眯眯一笑,然后问杨长生,长生哥,子木的事儿有谱儿么?子木是谁?王达的儿子,——王子木。杨长生,兄弟,真对不起,那个事儿没给子木帮上忙;大队已经决定了。他一脸的歉意,以后有机会我再帮子木使劲儿,王达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儿,心里幻想的美事瞬间化做烟气散去。他转身回家背篓子拿篮子去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提着两瓶二锅头、二斤点心去杨长生家,请杨长生提携一下他儿子王子木,接替魏淑珍的会计职务。这会儿,他心里说,礼算是白送了。魏淑珍突然辞去会计职务,远嫁四季青,很快就在社员当中传开。同时也引起一些猜测,因为牵扯到赵大新,所以就没有形成议论纷纷。人们的关注度也就审时度势地转移到谁来接替会计这一职务上。凡是具备接替这个职务条件的人及他们的家属,除去拉屎攥拳头暗中使劲争取外,只能是对这个职务是垂涎三尺。到底谁来接替这个职务,人们只能是拭目以待。王达还没有走远,赵大新出现了。赵大新步履迟缓,一步一沉重。那张帅气的脸业已乌云笼罩,变成一张凝重的静物写生,——沉思的肖像。眼神像铅块一样重,掉到地上都会砸出一个坑来。自那一日被魏淑贞的妈撞开小队会计室的门之后,他就再也没见到魏淑贞。他能够不想她?!待赵大新近前,杨长生见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满是一层冷嗖嗖的严冬寒气,便问,大新,身体不自在?赵大新,没有。杨长生对他说,一会儿你别去地里了;先去大队交接手续,带着账薄和单据。赵大新不由得打了一个悸灵,只觉得一阵凉风袭来,随即有一个类似纸屑的东西钻进脖子里,他弯胳膊从领子里面摸了出来,是一片干透了的杏花瓣,他手指将它捻碎。一股凉气从头到脚一直贯了下来。心想,大队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给捋了?!我怎么了?不就谈个恋爱吗?这算个事吗?!他转身拄回走。回家取钥匙,去小队会计室拿账薄和单据。然后再去大队部。大队部位于村中路北,是一个很大的方形院落,平坦、宽畅,农业合作社时村里盖的大车场。合作化的高潮把一家一户的大车给“潮”了进来,组成了村里的大车组。那时,院里排满了一辆又一辆的大车。北房十多间,东房七八间,里面都厩滿了大骡子大马。后来成立人民公社,把村里分成几个生产队,大车随后分到各生产队。于是,空下来的大车场经过一番改造,在前脸安上门和窗,便成了村里的办公场所。杨长生匆匆忙忙走进大队部,直接进了北房正中间的那个门口。屋里很安静,静若无人。他一看,大会议桌的一头儿稀松围坐着几个人,正座上坐着大队支书,两边君臣使佐,依次坐着治保主任,大队会计,大队出纳,还有魏淑贞和赵大新。该到场的人员都到了场,显然大伙儿都在等他一个人。他面带一点腼腆地不好意思地对大伙儿说,对不起,我因为有事来晚了。然后,在挨着魏淑贞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接着,他不经意地扫了斜对面的赵大新一眼。他发现赵大新沉着脸,或多或少地流露着几分莫明其妙的委屈和痛苦。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心脏都在擂鼓般地剧烈地跳动。谁都会有一种自己意外地患上心脏病的感觉。会议桌前的几双眼睛有时同时点射在桌面上,看看桌面上堆着的黑色的硬皮账簿和单据;有时又分散开来朝赵大新和魏淑贞窥视。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心态。那眼神本想本能地射向赵大新,魏淑珍,却又刻意要把锋芒避开,怕是招来两个年轻人的不待见或是反感。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也都还是在演义着两个年轻人的风流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刺猬身上的刺是很锐利的。赵大新觉得每一双眼睛向自己射过来的锋芒都比刺猬身上的刺还要尖锐。他缩着脖子,想把整个头被上衣给包裹起来,避开每一双可怕的眼睛。但是,他还是没有完全按照他所想像的那样去做。他要自己镇定。他要硬撑着,必须要这样。事以至此,又还能怎样呢?他又把脖子直了起来。然而他的脸垂向桌面,眼睛掉在桌面上,不看顾任何其它地方。这样,似乎可以避开了一切,心里稍稍轻松一些。他的身和心都有一种被深深刺的难以名状的隐痛,他忍受着隐痛。赶快进入正题吧。他心里急切地盼望着。人最难堪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在此结束之前的众目睽睽之下的那一时段的精神煎熬。什么坏的感觉,什么坏的联想都扑你而来。跳进沸腾的油锅里也许也就不以为然了,在跳之前的那种紧张恐惧要远远大于跳进之后的痛苦。会由谁来宣布对自己的处置?村支书,大队会计?他让自己往这方面想。此刻,他盼着赶快宣布对自己的处置,让自己赶快逃离这个倒霉的地方。不经意间他扫了斜对面魏淑贞一眼。她椭圆形的脸还是像红苹果一样的红润,还是有着灿烂阳光一样的晶莹光泽。笑意甜甜,恬淡自然,好像之前她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又在想,她心里的感受会是怎样呢?此刻的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非常受,倍受煎熬?!在这风刀霜剑的时候。爱本不都是甜蜜,有的时候也会变成苦果。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演化到他们身上,便成了相爱本是同林鸟,无奈之下各自飞。她要飞走了,祝愿她飞走得顺利。祝愿她得到应该得到的幸福。悲哀的无奈之举,最真诚的最后祝福,我的心上人。在扫视魏淑贞那一眼的同时,他还发现杨长生在观察自己,眼神里充满了蔑视,像是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于是,他暗暗要求自己装得轻松一些。这里本来没有刘志什么事儿,刘志赶在这儿了,所以他就留下来了。刘志刻意就坐在赵大新的另一边,向他示好。因为心里有鬼,赵大新不敢斜视刘志,他一直都勾着头。可是,他还是发现刘志在不住地向杨长生传递一种莫明其妙的眼神。他猜想,是不是刘志把那事情也告诉了杨长生,杨长生也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于是,他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断然肯定地想,魏淑珍辞职,借着这个事由也把自己撤换掉。是刘志在中间做梗,起了作用。他就恨死刘志了,恨不得杀了刘志的心都有。交接手续的现场,有一段时候是凝固的。在凝固结束后,大队总会计说,由于淑贞要结婚,辞去会计职务,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由王熊来接替淑贞的职务。他冲着村支书背后的小屋里喊一声,王熊,出来吧!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悄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虽然魏淑珍移交手续的现场氛围是十分严肃的,然而交手续的工作却是十分简单。先是由魏淑珍和赵大新对账,然后是由在场人员见证魏淑珍封账。封完账后,把账薄、单据用一块白包袱皮包起来,交给大队会计保管。移交手续的工作结束。大家各自散去。事情就这么简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赵大新吊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顿时感到轻松无限。轻松之余,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离别的痛苦?还是由于猜测带来的气愤?他还是感到心里有些赌。不管怎么说,这一回魏淑珍真的是要结婚走了,离杨家寨而去了,也离他而去了。他呆呆地望着魏淑珍消失在大队部院子外面的至深至切的背影,那头也不回一下的背影,他不禁感到无限的怅惘。古人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交接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各自散去。已经走到院子中心的杨长生又转身返回,对还处在呆滞状态的赵大新说,大新,你现在就去大坝头,跟着装筐。等后半天,把筐装上车后,你押车进城。今天又是摘杏儿。赵大新忽然意识到。赵大新一面答应着一面懒懒地从大队会议室往出走。然后去了村口东边的大坝头。沉寂的杏树林子里,到处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喧嚣热闹着。这是大兵团做战,不比往日。沟沟坡坡不时地传出说笑声,吵闹声,吆喝声,打情骂俏声,还有哼唱山野小调声。与此同时,时不时还插入阵阵鸟啼虫鸣。个把钟头后,便有摘杏的社员背着装满杏的篓子,拎着装满杏的篮子从杏树林子送回来杏。杏在指定的地方集中装筐。这地方比较平坦,靠近路边,大车能够到得了跟前。杏儿装好筐后,接着就装大车,大车连夜就要把杏送到丰台的五里店水果批发点,或是大钟寺水果批发点。装筐的地方就在村外大坝头上。地上铺着三四领崭新的芦苇席,被送回来的杏由负责装杏的唐玉海接下篓子或篮子,轻轻地把杏倒在席子上,漂漂亮亮,金黄金黄。摘杏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不大一会的功夫,席子上便堆满了杏儿,一座金色的小山转眼间堆了起来。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这座由杏儿堆成的小山黄澄澄,金灿灿。十分夺目耀眼。生产队摘杏的时候,会计和出纳员都到地头儿去帮助装筐,然后过重量,填写标签。最近几天会计魏淑珍没有再出现装筐现场。大伙儿都知道她辞职了。赵大新到了大坝头,队长不在,就是他说了算。他吩咐装筐的社员快点装筐,快点封筐。其实在这儿装筐的封筐的社员谁也没有偷懒儿。凡是留在这儿干活的都是队长挑的手脚勤快的,偷奸耍滑的一个都不要。赵大新心情如乱麻,瞎指挥一顿后,然后自己坐在树阴下给杏筐写标签去。标签上要写的项目有,杏儿的重量,杏儿的品名,杏儿的产地,还有装筐的日期。在日期这一栏里,赵大新写上――1963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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