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风了。她用冰糖般的甜润招呼杨结实,你上炕来,炕上热乎。她伸着双手在昏暗的空间里左右划着没有痕迹的弧形,像捉迷藏似的在寻摸着他,她想找到他。倘能摸着他,她一定会亲亲热热、热情无比地把他拉到炕上来,拉到自己身边,让他和自己做伴儿。因为她还记得儿时的一首童谣。那童谣说,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要媳妇干嘛?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她想着让杨结实和自己说话儿,做伴儿。她还没有别的想法,她还没有别的要求,她还不知道新婚之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可以颠鸾倒凤,可以干那个。可以说,她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
杨结实贴在门后,面对炕上瘦弱的女子他一声不吭。沉着脸,眼睛里充满不可化解的气愤。昏暗的灯光依然能够照出他坚决的内心。不上炕,就在地下呆着。杨结实对把自己和这个陌生的女子一起锁在小南屋里十分不满。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没有喊叫,但是,他的心里在强烈地抗议。新郎官同新娘子一样,也不知道在新婚之夜,自己肩负着什么重大的使命,和还有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
新娘子听不到杨结实的回答,这并不让她感到失望和反感,不但不反感,她反倒是扑吃一下笑了。心里说,你真是个傻骨头,见媳妇都不亲。你,你可真是傻到家了。其实,她这么想,是一种无厘头,她也不知道男女二人该怎么样才是亲!
风刮一天了,还是没有停下来。这会儿,倒是风势更劲更猛。房子的各个缝隙发出了口哨般的鸣叫声。窗户纸裂痕也嘶嘶拉拉着。屋顶上有尘埃落到了新娘子的脸上,凉凉的,滑滑的。她惊呼,结实哥,有东西掉到我的脸上,快来帮我,快来帮我。摇曳的灯火在方形的墙洞里做着顽强的挣扎,力争不会瞬间覆灭。
屋子像是在忽明忽暗昏黄的影子里晃动,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杨结实一双鼓得圆圆的眼睛移到挣扎着的灯火上。望着它出神,望着它发呆。
结实哥,快来看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对于新娘子的呼叫,杨结实根本不屑一顾,还是意志坚定地站着,像一根粗壮的水泥电线杆子。天知道,他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
忽然,西山窗的一个窗棂被撕开,拳头大的一股劲风洪水一般地冲进屋里来。直接就向墙洞里的煤油灯扑了过去,枣核大的灯火挣扎几下,终究还是被扑灭了。
新娘子见杨结实不回应自己,也就不再招呼他。她没有睡意。她在想,自己跟前的这个男人挺好玩。
两只手背红红胖胖的,胡萝卜条似的手指头也还有些僵硬,冻成这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白天寒风的暴虐倒也没有让她刻骨铭心。手掌撑在软软的炕被上,玩双杠似的向后挪动着身子,靠着墙。有个依靠,身体自然也就松驰下来,一天的疲惫瞬间去一大半。随之各个器官都敏感起来。她嗅到浓浓的生石灰水气味,想到这间屋子是自己的新房,自己是新娘子,想到结婚。思绪就像飞机一样在结婚的话题上盘旋。那年夏天,妈和婶子大妈们在门前的大枣树下纳凉拉家常,牛蛋的妈说,我生牛蛋的时候可不好生了……。那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听,心里腼腆,害臊;那些话都不是做姑娘时该听的,听到了,面颊起热,自己难为情。不过,她还是感到很奇怪很纳闷儿,什么叫结婚,为什么结婚就能生孩子,怎么就能有孩子,孩子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孩子会是从那个地方生出来,这她后来才搞明白。这些事儿没有人告诉她。到现在,对她来说也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现在已经结婚了,生活应该给她生动详细地诠释,解答一直隐藏在心头的那一连串儿的困惑;生活应该告诉她应该知道的这一切。然而却是还不能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会儿她在抿着嘴笑。哥哥结婚的那天晚上,都已经很晚很晚了。本家几个小叔子听哥哥和嫂子的窗户根儿。第二天,小毛闹儿们当着哥哥和嫂子,把他们听到的话儿全都抖落出来。咱们睡觉吧,快脱衣服。你给我脱。你不给我脱,我就穿着衣服睡,让你着急。当时,哥哥气得背过气去。嫂子臊得一转身就跑回自己的屋里用被子蒙头大哭去了。难道脱衣服还有什么讲究么?风还在刮,不过比刚才小一些,歇斯底里的风声变得有些怪异,像苟延残喘的老牛喘着粗气,依然还有一种让人心寒的余威。她把被子在身下掖了掖。想到睡觉要脱衣服,在一个男人面前,于是更不好意思起来,似乎还有一点紧张。这是出自于纯洁少女的一种本能。又是风的一阵尖叫钻到屋里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一副想挣扎却又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害羞和害怕了。意识到自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睡意终于悄悄降临。从早上出家门起,到杨家已经是溜溜一天了,她累了。夜已经到子时,杨结实像是被魔法给定了位似的,直直地立在门的后面,一直到天亮。枉然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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