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点像僧人打坐,两条腿弯回去交叉着,两只脚对应地压在看不出弧线的臀部下面。瘦弱的腰身直直的,呈现着挺拔坚强。坐在热呼呼的火炕上,暖炕热被的,像是融入在暖洋洋的阳春三月里,和白天经历过的奔波劳顿乃至大河滩上那一幕惊险相比,新娘子田秀淑此刻心如绽开的春花,荡漾着一种强烈的欣喜感。自己结婚了,有自己的家了,自己有男人了;自己已经从孩子变成大人了。妈常说,青年人一天不结婚一天都还是孩子。
一身油污的煤油灯放在炕前面方形的墙洞里,枣核大的灯火舞蹈似的一左一右地晃动着。忽明忽暗的光焰把她模糊地投映在对面墙壁上。一十八载的时光将她描绘成今天的模样。瘦弱身材,恬静红润圆圆的面容,犹如春天里一棵青青嫩嫩的禾苗,长得水水灵灵的,一副娇嫩的模样;当然,她也不缺失农家女孩儿的那种淳朴、活泼、懂事早的良好品德。她的记性也好,眼下还能历历在目地在脑海里重现自己的童年。
那时候的日子好像还没有现在这么清苦,或许是因为自己年龄小不知事,不留意。在生活方面还真没有给她留下不美好的记忆。她记得自己爱听矿石小喇叭,爱唱歌,爱用蜡笔画画儿;画红花,画绿草。画碧树,画活泼的小乌。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她画了一幅一个小女孩儿在向日葵地里拔草的画儿,被美术教师在班上拿给同学们传看。有一定美术修养的美术教师把她的这幅画和大师毕加索的油画《向日葵》联系起来,把她和画儿很猛地夸奖了一番。其实,她和同学们并不知道毕加索是谁,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向日葵》是一幅怎样的油画。
好像也就是在她受到美术老师表扬的那天晚上,突然她生病了,像睡在蒸锅里似的发起高烧。村里没有治病的医生,妈便去代销店里买来几片发汗药片给她吃。发了三天汗,人已虚脱,奄奄一息。但仍是高烧不退。爹怕死了女儿,战战兢兢地到外村请来医生。医生的医术也还高明,打针吃药的折腾了七八天,病好了。然而,一道重重的黑幕把她和她无比喜爱的光明世界永远地给隔离开。她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拒绝了外界的一切。从此,她失去了五彩缤纷的欢乐。
年龄大一点后,她就开始跟着妈摸索着学做家务。洗洗涮涮,缝缝连连。令人叫绝的是,她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能够穿针引线。针鼻儿那么丁点,线头儿那么细小,只见她一只纤纤手捉针,一只纤纤手捏线头儿,然后双手藏匿到背后衣服的下摆里面。眨巴眼那么大的功夫,双手从背后的衣服大襟下面拿出来,那线头儿已经神奇地穿到针鼻里了。
过庄稼人的日子,收拾屋子,喂猪打狗挡鸡窝,啥样活儿她都能干。十多年的磨炼使她早早熟悉了家道。妈当然会想到女儿终究是脸朝外的人,早晚都是要出嫁的。所以教她,磨炼她,为她做人妻打下扎实的基础。家有多大,她的活动范围就有多大。空闲的时候,她听那个矿石喇叭,矿石喇叭用声音送给她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的心就有多大。声音成了她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桥梁和工具。
她知道,由于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近一二年屋里的日子甚是窘迫。常常出现这样的镜头,锅里的水被烧得翻着小浪头,妈端着簸箕出去借棒子糁儿。串三家五家都不一定借得着。她知道屋里的日子很难啊,她还知道家家户户的日子都是很难的啊。
一天,妈和她商量,说打算给她找个吃饭地方,给她找个人家儿,要出嫁她。妈的声音细小,像被风吹破的窗户纸在震颤,带着一点哭声,带着不情愿的无奈的情绪。
她沉吟一会儿,非常懂事地冲着妈的带着抽泣的声音点点头,凭着直觉,她知道妈在她的什么方位。然后,她心里也是很揪扯地说,听妈的。声音细弱得像一根线。她知道,自己毕竟是脸朝外的人,留是留不住的,迟早是要找婆家的,是要嫁出去的。如果不是屋里的日子吃上顿愁下顿的这么艰难,像她这种情况,爹妈怎么也会留她在家里多呆几年的。后来妈还说哥们弟兄也都愿意她出门子;都说一定得给她找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好人家。听妈那口气,他们愿意她早点出门子;他们也是很无奈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里做主,就这么着把她许配给了杨家寨的杨结实,一个比自己大十六七岁的大傻老爷们儿。定亲之前,妈就对她说过,杨家这边人口轻,四口人,老实巴交的公公,身子骨硬朗的婆婆,还有一个猴儿精猴儿精的小叔子,加上自己进门儿才五口人。比起自己家日子要好过得多。一日三餐不至于揭不开锅,不至于吃上顿愁下顿。一个家里三个劳动力,工分肯定挣得多。工分多粮食就分得多,年终结算钱也分得多。屋里的日子就显得富裕,日子就好过;人们嘴上虽然不怎么说钱,然而谁都知道钱在家中过日子的那沉甸甸的份量。至于说到给她搞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父母哥们弟兄看来就无关重要了。大伙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给她找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至于婚姻那在二等。她自己也毕竟年少,婚姻方面也想不了许多,听爹妈的;她只知道结婚后,会生孩子。
屋子外面,已经住了的风又重新刮起,凶猛的狂风像被惊吓的烈马一样尖历地嘶叫着,风声带着撕裂的曲线尖叫钻进屋里,叫得人毛骨悚然。从天而降的树叶柴草涨潮般地向门冲挤碰撞,所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巨响不时地挤进小屋里。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咕咚咕咚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物件砸到地面上。这一切,通过听觉都被新娘子感觉到了。田秀淑不由自主地将一只手伸向面前的空间,(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是生活在一个无限的空间里);她希望在空间里能够抓摸到杨结实。抓摸着他,她才会有身处洞房花烛夜的感受。
现在,暖和的小屋里只有她和杨结实。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新郎,一个是新娘。新婚之夜的时候。墙洞里那盏微弱的煤油灯火苗儿几番摇曳,几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