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驼儿(2 / 2)

大凉山旧事 黑藜氏B 0 字 2022-02-17

然而那群人并没动手,倒是有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穿着皮鞋走到跟前来,好像在打量着他似的。

这时手里还握着那块生肉,只是那块肉已经被他啃食得所剩无几了。

这时他那双手,他那张嘴,都油腻腻的,在灿烂阳光下,看着很晃眼,很招摇……

那干部看着那惊恐卑怯模样,忍不住和颜细语地说道:

“你咋个要吃生肉哦?生肉要煮熟了,才能吃嘛。很久没吃肉了,突然把生肉吃下去,肠胃消化不了,会拉肚子的,晓得啵?”

“这些少数民族地方,人咋都那么野蛮,抓到生肉就啃起来了。”有个年青姑娘咋咋呼呼地叫嚷道。

然后有个中年妇女在向那些看热闹的乡民询问道:“你们谁认识他,他是谁啊?”

她这么一问,那些看热闹的乡民便纷纷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介绍起他来。

“这个男人造孽得很,从小就经常受人欺负,老是有人打他,骂他。”

“他相当勤快,经常天不亮就进山捞松毛,把松毛捞回来,还要去出工干活,挣工分呢。”

“他经常挑着松毛草把到镇上来卖,他那些松毛草把又实在,价钱又公道,个个都喜欢跟他买。”

“他那个嫂嫂可恶得很啊,经常打他,骂他,从来不拿肉给他吃,怕是年三十都啃不到块骨头哦。”

听着大家这番议论,看着那惊恐畏怯模样,那中年干部便不想追究这件事,不想让他还肉了。

临走前,他还顺手从旁边那姑娘提着的网兜里,抓出把板栗,然后拉着那破烂衣襟,将板栗放到他口袋里:“怕是肚子饿了,来,整点板栗去吃哈。”

他把那捧板栗放到口袋里,好像感觉还不够,又从另外那个网兜里抓了把杂糖,放到他另外那个口袋里。

那中年妇人也走过来,将两个大红苹果塞到那双脏污油腻的粗糙大手里。

然后这群外地人便转过身子,议论着,啧啧称叹着,发着感慨离开了。

愣站着,装着两袋板栗杂糖,捧着两个大红苹果,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那些乡民看着突然得到那么多东西,感觉他捡到大便宜,有些眼红,有些嫉妒他。

在山区农村,板栗苹果很常见,可那把杂糖,却是稀罕物,要县城供销社里才买得到,据说价钱很贵,还要凭票购买,普通老百姓哪买得到,哪儿吃得起啊。

知道这些人很眼馋他得到那把杂糖,很希望他能分些出来给大家尝尝鲜。

才没心思理会这些乡民呢,所以等他反应过来,赶紧捂着口袋,低着头,躬着腰,急慌慌地逃走了。

他穿过巷弄,经过藤木竹器市场,来到背静没人处,才将最后那点肥肉啃食掉,又吃了两块苹果,感觉肚子没那么饿了。

那袋板栗,那把杂糖,他想留着以后进山捞松毛,肚子饿时再吃。

……之后过了差不多半个多月,他嫂子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她觉得在大街上捡人家生肉吃,表现得像个野人似的,还真是丢人。

而且她还知道,当时街上有很多人偏袒同情,骂她刻薄,毒辣,经常打骂虐待他,常年不给他吃肉。

听着这些人在大街上掀她老底,戳她脊梁骨,揭露她丑恶嘴脸,这妇人当然很恼怒,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这母老虎后来随便找了个藉口,气咻咻地、恶狠狠地、连打带骂地教训了一顿。

对她这番臭骂训斥,并不在乎,反正他被嫂嫂打惯了,骂惯了,早就百毒不侵,对她那番折磨虐待不当回事了。

按着嫂嫂骂他的话来说,他现在完全就是死猪不怕滚水烫,即便丢进油锅里炸上三天三夜,还是那副皮实样儿。

他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黏又硬梆,拿着铁实榔头都敲不出声响来。

的确不爱说话,他嫂嫂每次打骂训斥,他都木墩子似地杵在她面前,既不吭声,也不顶嘴,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好像都不知道疼似的。

所以嫂嫂总觉得他那副臭皮囊不怕挨打,总觉得他没有思想感情,就跟榆木疙瘩树疙蔸没什么两样。

可事实却是并非朽木腐草,并非活死人,也并非没有思想感情。

他虽然身有残疾,却是个真实男人,内心极深处也有爱的渴望,也有想成家立室的美好梦想。

可惜他嫂嫂根本不懂他这种内心渴望,结果一次粗暴拒绝,一次蛮横干涉,彻底葬送掉,让这可怜男人最终寻了短见。

相貌丑陋,自惭形秽,内心极度自卑,什么女人他都不敢爱。

他觉得无论爱上谁,都是痴心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辈子或许偷偷喜欢过别人,但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谁,也不敢真正去爱谁,甚至不敢流露出内心深处那份爱意来。

他就像根千年枯木,永远滋生不出爱情的嫩芽来。

他就像口万年枯井,永远流淌不出爱情的甘泉来。

他悲苦,怯懦,不敢去爱别人,却并不代表没有姑娘会爱上他。

天底下难道还有姑娘会爱上他这豁嘴、驼背、面相丑陋的男人?

你还真别说不可能,因为事情便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那个喜欢的,同样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是个遗腹子,小时候因为母亲没照顾好她,掉到火塘里,脸嘴脖颈被炭火烧坏了。

她被毁了容,脸蛋儿毫无生气,看着像陈年桔皮般皱皱巴巴的,怎么找婆家啊?

所以这可怜姑娘都二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心里同样装满苦水。

她是四阿婆家的远房侄女,来做过几次客,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

其实长得并没多丑,除了豁着嘴,五官还算端正;除了驼着背,身体还算健壮,颇有身蛮力气。

他老实,勤快,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懒;他有空便进山捞松毛,经常深更半夜地借着月色在院子里挽草把;他卖草把价钱公道,很多人都喜欢跟他作买卖。

这种勤勤恳恳、老实巴交的本分男人,正是姑娘所钟意的。

而且两人都有残疾,姑娘觉得嫁给他,应该不会受到歧视,被欺负。

所以姑娘到四阿婆家来做了几次客,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了。

四阿婆是本村本队的人,知根知底,自然知道是个勤劳本分男人。

既然侄女喜欢他,那她就试着去撮合下这门亲事呗。

要撮合这门亲事,首先得看看愿不愿意才行。

于是四阿婆找着机会,直接把叫到背僻处,跟他提起了这门亲事。

听说她那侄女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心里简直乐开花了,美翻天了,恨不得立即将她娶过门,哪还会拒绝啊?

要知道,那姑娘才二十多岁,差不多比他小了整整十年呢!

那姑娘只是毁了容,身体各方面都很正常,哪里配不上他啦?

而且他作为个成年男人,当然渴望能成家立室啦。

这些年他像拖油瓶似地寄附在哥哥嫂嫂家里,经常感觉像是个多余的人。

他跟哥哥很亲,两个侄子对他还不错,可那嫂嫂整天对他横眉竖眼的,不是打,就是骂,好像连看着他模样就来气,听着他声音就嫌烦,随时恨不得将他踢出家门似的。

这些年他每天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地生活着,日子过得多不容易啊!

现在他有机会独立出来,自己成家立室,生儿育女,那可是这辈子的大喜事啊!

所以他当晚便偷偷将四队婆提亲的事告诉了哥哥,希望他能承全自己。

弟弟能成家立室,能有姑娘喜欢他,哥哥还真感觉有些欣慰。

只是这男人是个粑耳朵,性情懦弱,在家里根本就做不了主。

所以他只能告诉,说等晚上跟他嫂嫂商良商良再做决定。

总觉得嫂嫂很不喜欢他,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他赶出家门。

所以他觉得这次成家,嫂嫂应该会同意,毕竟这是个能将他名正言顺赶出家门的好机会。

谁知道,他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

他嫂嫂根本就不希望他成家,根本就不愿他离开这个家。

因为身体强壮,是个好劳动力,每天都能出工干活,一年到头能帮家里挣到不少工分。

农闲季节,他总能起早贪黑地抽着时间,进到后山森林里去捞松毛。

那些松毛捞回来,根本不用家里人动手,他自己就能将它们挽成草把,然后挑到镇上去卖。

他每年卖松毛草把,都能赚到不少钱,而这些钱,他都会分文不少地交给家里。

要是让他成家,独立出去,家里便少个好劳动力了。

要是让他成家,独立出去,谁来帮着家里捞松毛赚钱啊?

而且要是让成家,你总得给他修两间破茅草,砌个灶台,置办锅碗瓢盆,做几套家俱吧?

这些东西杂七杂八地算下来,可是笔很大的开支。

所以那妇人哪里愿意让独立出去成家立室啊。

可成家毕竟是个男人的正当要求,她还真不好明着拒绝他。

只是这妇人很精明,很快便想出条损人不利已的恶毒理由来。

她说成家可以,但绝不娶四阿婆那侄女,因为那姑娘被人玷污过,名声不好,不是个贞洁女人。

其实那姑娘身家清白,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只不过她以前在山上打猪草,曾经被个醉汉看着,想去非礼她。

幸好附近有社员及时赶过来,将那醉汉狠狠地揍了一顿,给赶走了。

这件事那妇人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现在便借题发挥,使着恶毒计谋,想以抹黑对手、糟蹋对方名誉的方式,来阻止这桩婚事。

那姑娘听到这妇人说她名声不好,被人玷污过,气得躲在四阿婆家房间里悲悲戚戚地哭了一晚上。

次日天一亮,早饭都还没吃,她便羞愤难耐地辞别四阿婆回家了。

据说当时她们邻村有个跛子有些喜欢她,想跟她成亲。

所以姑娘回去没几天,就答应下那门亲事,准备嫁给那个跛子。

好端端的一桩亲事,就这样被他嫂嫂给搅黄了。

这辈子最美好的幻想,最幸福的憧憬,就这样破灭了。

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对没什么伤害。

他依然像往常那样,每天出工干活,进山捞松毛,夜晚独自坐在后院竹丛边窸窸窣窣地挽着草把,然后再挑到镇上去卖。

只是他更沉默了,经常从早到晚都不说一句话,有时连别人在旁边叫他,他都像聋了,听不到似的。

他走起路来头埋得更低了,腰躬得更深了,好像有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似的。

之后很快传来消息,说四阿婆那侄女将在六月初八那天结婚,嫁给邻村那跛子。

听到消息后,特意赶到四阿婆家里去,帮着她劈了许多柴,还把猪圈刮得干干净净的。

四阿婆知道他心里苦,知道他舍不得那侄女,可现在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她只能很抱歉地安慰了下,说以后有机会再帮他说门亲事。

从四阿婆家回来后,便像得了重病似的,连晚饭都没有吃。

天还没黑尽,他就回到房间里,紧紧地拴着房门,早早地睡觉了。

那晚,他房间里黑漆漆的,连那盏煤油灯都没有点。

那晚,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异常声音都没有。

第二天,太阳都升起来了,他还没起床。

他嫂嫂去叫他,喊不答应;想推门,门却拴得紧紧的。

每天都起得很早,几乎从来不会睡懒觉。

他那扇破烂房间门,也是从来都不拴的。

所以大家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找来扁担,将那扇破房间门撬开。

这时他们才发现绑着根粗麻绳,直挺挺硬梆梆地悬挂在楼檩上。

他死了很久,身体僵硬,连舌头都伸出来有将近一拃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