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松毛草把(1 / 2)

大凉山旧事 黑藜氏B 0 字 2022-02-17

 贾刘氏是个苦命女人。丈夫体弱多病,面黄肌瘦的,经常要去找郎中抓药吃。几个孩子衣服穿得比叫花子还烂。孩子们常年吃不饱肚子,每天都在外面到处打野食,见着什么都会抓着往嘴里塞。有两次差点没被野果毒死掉。家里那栋茅草房破敝不堪,夏天到处漏雨,冬天寒风刮得满屋茅草椽条咝咝作响。墙壁被雨水冲淋得不成模样了。要不是屋后撑顶着几根粗木檩料,几间破烂茅草房可能早坍塌掉了。好在家里虽然贫苦,丈夫对她却很体贴,甚至连饭都不让她做。所以村里很多女社员都很羡慕她,说整个生产队,她是唯一一个不用早晚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女!当然,贾刘氏虽然不用做饭,却不会因此闲着。她勤苦能干,胆子大,很巴家,经常会在早晨出工前,傍晚收工后,独自背着背架子,到后山森林里去捞松毛。松毛捞回来就堆在院子里,然后经常在天黑入夜后,独自端着个烂草墩,坐在竹林边,就着冥濛夜色,将那些松毛窸窸窣窣地挽成草把,再用草绳将它们捆绑好,堆码整齐。到赶街天,她便会翻山越岭地把这些松毛草把背到镇子上去卖……

六月初七,是磨盘镇赶街的日子。

天麻麻亮,贾刘氏便穿着烂衣服,套着草鞋,背着松毛草把赶街去了。

她走得很匆忙,连头都没梳,连脸都没洗,蓬头垢面的,眼角甚至还糊着眼眵,那形象看着还真是邋遢得不行。

当然她这穷苦妇人早就有老公孩子了,才不在乎什么外在形象呢。

她只想多背些松毛草把去卖,只希望多卖些钱,添补点家用。

所以她那天背着很多松毛草把,捆绑在背架子上,就像座巍巍矮山似的。

这背松毛草把很沉重,压得她弓腰驼背的,走在山路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只是她穷苦惯了,劳累惯了,早就认命了,早就对这种不堪负重习以为常,不当回事了。

所以她背着松毛草把,深深地埋着头,拄着撑拐,不疾不缓地朝着街镇赶去。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艰涩,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每一步都走得很倔强。

走累了,实在承受不住了,就用撑拐顶着背架子,蹅开双脚,在路旁树荫下稍事休息,顺便擦擦脸庞脖颈上那些涔涔汗水。

然后继续躬着腰板,深埋着头,背着那背松毛草把,步履维艰、尺蠖量地似地朝着街上赶去。

她喘着粗气、苦不堪言地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才终于赶到磨盘镇。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两杆子多高,开始逐渐显露出其炎热威势来了。

田野里那些晶莹剔透、闪着清亮莹光的露珠,差不多全被晒干,蒸发得毫无踪迹了。

那些路人,即使打着空手赶路,也被太阳晒得脸膛通红,额头脖颈尽是热汗。

贾刘氏背着松毛草把,赶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更是热得浑身滚烫,像被火烧,像被打铁炉膛烘着似的。

汗水把破衣服溻湿了,又很快被太阳晒干;晒干没多久,又很快被汗水溻湿了。

以至还没赶到街口,背脊处便结着层淡淡汗碱,就像撒着层白醭微沫似的。

她虽然肩膀结满老茧,可这背松毛草把着实沉重,皮带勒进肩膀里,磨得很痛,简直疼得火辣辣的,好像又都磨破皮了。

她背着松毛草把,身板脊梁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可能咔嚓一声断成几截似的。

她腿脚酸麻,就像两截腐木朽柴似的,每次抬腿迈步都很被动,很吃力,很费劲儿。

就连拄着撑拐,站在路旁歇气,腿脚都微微战栗着,就像在打摆子似的。

她浑身燥热,心里喷着炽烈岩浆,皮肤毛孔都像在滋滋燃烧着。

她嘴唇焦渴难耐,只能不停地伸着舌头着,滋润滋润干燥开裂的嘴皮子。

她实在太口渴了,所以赶到街口,赶紧放下松毛草把,下到前面那条溪涧旁,掬着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痛快。

然后她抄着泉水洗了把脸,抹了抹脖子,让自己凉快凉快,舒爽舒爽。

然后她才走回来,继续背着那背松毛草把,爬上坡坎,朝着柴坝子赶去。

此时磨盘镇到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已经开始热闹喧腾起来了。

柴坝子里更是人声鼎沸,骡马嘶鸣,到处都堆放着各种松毛枝柴。

这些卖柴的,大都是衣衫褴褛、脏污邋遢、浑身爬满虱子、蓬头跣足的穷苦山民。

那些柴草,有些是担子挑来的,有些是用背架子背来的,有些是用骡马驴子驮来的。

一般来说,汉族男人习惯用尖头扁担挑,汉族妇人习惯用背架子背;而那些深山彝族人,都习惯吆赶着骡马,把枝柴驮到山下来卖。

一般来说,汉族人卖的,都是些细枝桠柴,松毛草把;而那些彝族人驮下山来的,大都是些粗柴柈子。

这些穷苦山里人,把柴草堆放到地上,不断煽着草帽破衣襟,顶着晴空烈日,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或者做着针线活,或者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彼此聊着天,摆着龙门阵。

那些骡马驴子,就栓在旁边,不断甩着尾巴,踢尥着蹄子,嚼食着满地碎秸草。

周围空地上,到处都是碎秸草、柴渣子、新鲜马粪、以及一滩滩腥黄臊臭的骡马尿水。

无数苍蝇围着马粪嗡嗡翔舞着,不时停着翅膀,围着粪屎吸食得有滋有味的。

有人走过去惊扰到它们,这些小臭物便轰然散开,飞得到处都是。

炎阳炙烤着场坝,到处热烘烘的,空气里弥散着枝柴秸草味儿、松脂焦油味儿、腐草朽木味儿、粪屎尿骚味儿、汗臭烟草味儿……

贾刘氏看着周围那些穷苦山民,闻着那股腌臢腐臭气,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心里很踏实,就跟回到自家屋里似的。

她本来想找片当道显眼的地方,把松毛草把放下来,可今天她来晚了些,好地方都被别人占据了。

没办法,只能把松毛草把背到里面去,随便找片地方放下来了。

于是她耸耸腰背,紧紧皮带,继续驮着那背矮山似的松毛草把往里走。

周围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草把枝桠柴柈子,到处都是骡马鞍鞯,让她不得不陪着笑脸,不停地招呼着别人闪身让道。

有些地方实在很窄,只能背着松毛草把,尽量侧着身子往里面挪。

有些地方实在让不开脚,只能不避腌臢,直接踩着粪屎臊尿往前面走。

走了没多远,忽然看到前面有个黑瘦男人,冲着她高声喊道:“三表嫂,这边有空地,背过来——”

那男人头发蓬乱,皮肤黎黑,满脸都是皱纹;他身上那件羊皮坎肩,脏旧,破烂,仿佛十几年没洗过似的,上面羊毛都磨光掉尽了。

他脖颈上长着颗大癭瘤,所以贾刘氏一眼便认出来,他是三小队那个卓老四。

他家里同样很穷,所以经常来卖柴,老遇着贾刘氏,两人熟得就跟同村社员似的。

所以贾刘氏听着他呼喊,赶紧背着松毛草把,朝着他那里赶过去。

卓老四看着她走过来,赶紧招呼身边那些人站起身子,给她腾出片地盘来。

贾刘氏走过去,这群穷苦山民赶紧伸出手,帮着她把那背松毛草把放到地上。

放好松毛草把,贾刘氏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然后她随手抓了把麦秆,垫着屁股,跟大家一起坐在那堆碎石头上。

她浑身热汗淋漓的,身体烫得都快冒出烟来了,所以刚坐下来,便赶紧撩起破烂衣襟,不断地给自己煽着凉风。

之前她已经连着两街没来卖草把了,所以刚坐好,便冲着大家打探起行情来。

“成色好的,粗根均匀的,四块六七;看相不好的,杂柴多的,桠枝太细的,淋着雨,看着有点潮湿,摸着有点润手,不好烧的,三块二三都难卖啊。”

“这阵子卖柴卖草把的太多了,你想嘛,九月份学生娃儿要开学,现在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卖柴凑学费了。而且今年早春收成不好,现在好多人家粮食都不够吃,都想整点儿柴来卖,买些包谷洋芋回去添着吃。结果大家都来卖柴,把价钱冲得太乱了!”

“上街子,我们生产队那个黄回回,用驴子驮了两大捆柴来,人家给他四块二,他不卖。结果守翻山了,过了中午,三块五都没得人要。后来遇着个老师,左说右说的,好不容易才三块钱卖给人家。”

贾刘氏听着大家发着感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再看看周围那些大捆大捆、成堆成垛的枝柴草把,心里难免有些着急发慌,担心今天这背松毛草把卖不出去。

看来今天不能喊高价,只要有人想买,只要价钱公道,还是尽快脱手,早点卖出去吧。

贾刘氏心里盘算着,一边跟别人聊着天,一边留意着周围动静,期盼着尽快有人朝着这边走来,买走她着背松毛毛草把。

太阳慢慢升高了,阳光越来越毒辣,晒得大家浑身发烫,热汗淋漓的;晒得这片柴坝子,到处热烘烘亮晃晃的,那些灼热光芒连看着都刺眼睛。

这期间,有不少居民进到市场里来采购枝柴草把,不断挑着毛病跟人讨价还价。

这些本地居民个个都像人精,买起柴来很会压价:柴干,他说不经燃;柴潮,他说难得爨火,烧起来烟子大;柴粗了,他说回家还要再劈细点;细枝柴,他说像烧秸秆似的,两把火就燃光了;松毛,他说没枝柴好烧;在松里添挽点秸秆,他说秸秆加多了;一点秸秆不加,他又说光松毛不好烧,容易覆草灰,压死火……

反正他啧着嘴,左挑右嫌的,把你那些枝柴草把贬得一无是处,毛病多多,就是想把价钱压下来,尽量用最便宜的价,最少的钱,把生意做成。

那些穷苦山民自然没那么容易上当,无论别人怎么贬低压价,都死活不输嘴,硬是要夸自家那些柴草好,经烧耐燃,就是不想把价钱降下来。

于是双方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有时那模样看着就像要吵架抡胳膊似的。

有时生意谈不拢,大家便各自散去;有时双方能谈到个比较合适、彼此都能接受的价钱,生意便做成了。

于是卖柴的,会挑起枝柴草把,跟着买主去过秤,或者直接把柴送到人家屋里去。

随着时间地慢慢推移,有不少山民都把自家那些枝柴草把卖出去了。

周围坝子上那些枝柴草把,开始慢慢地、一点点地、很不起眼地减少了。

这片热热闹闹挤挤挨挨的穷人市场,开始慢慢松散冷清起来,有些地方甚至都露出大片空地来了。

贾刘氏看着别人纷纷把枝柴草把卖出去,她们这边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心里难免有些焦急,有些沮丧起来。

以前山里人赶街,中午时分最热闹,太阳偏斜后,便慢慢开始散场了。

现在都快要到中午了,贾刘氏那背松毛草把还没人来问价,她能不着急吗?

所以接下来她边跟周围那些穷苦山民聊天,边眼巴巴地四处张扬着,心里多么期望有人过来买走她这背松毛草把啊!

难道是这个地方太背僻了,风水不好?怎么就没人过来呢?她这背松毛草把堆得跟座矮山似的,怎么别人就看不见呢?

贾刘氏思忖着,是不是该换个地方,把这背松毛草把挪到前面显眼当道点的地方去。

就在她有些动心,想换挪地盘时,突然听到身边走来个男人,冲着她询问道:“你这背松毛草把咋个卖啊?”

贾刘氏听着有人想买她这背松毛草把,赶紧回过头,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要买松毛草把啊?我这背松毛草把好得很哦,你看多干燥,一点都没有受潮,好烧得很。”

这男人穿着件卡其布衣服,军用裤子,衣服裤子都缝着很多补巴,上面还黏着许多稀泥草渣,看样子好像刚薅过秧草,是趁着中午休息时,赶来买松毛草把的。

他好像有些急,随手抓着那些松毛草把看了一下,说道:“这些松毛是干燥,但你看看这些松毛,都沤黑了。”

——松毛是金黄色的,但有些松毛掉在地上,时间过久,会腐烂变色,看着像是粪草渣似的。

“兄弟啊,你仔细看看,随便翻翻,这些沤黑变色的,没得多少嘛。”

“不用说这些,你就说这背松毛草把咋个卖。”

“不说多了,四块五卖给你了。”

“你怕是不想卖了,那边蛮子的柴柈子才卖多少?”

“我这背松毛草把好呢哦。”

“再好还不是背松毛草把,不多说了,我诚心要给你买,四块钱,卖不卖,要卖就背起走。”

“兄弟啊,四块钱太便宜了,你再添点嘛。”

“不添了,就四块钱,要卖就卖,不卖你就留着在这里烤太阳。”

“哪有说多少就多少的,你安心要嘛,再给我添点嘛。”

“你这个人真啰嗦,就四块钱,不卖就算了。”

男人说罢,好像要放弃这笔生意似的,想转身离去。

旁边那卓老四见状,赶紧给贾刘氏递着眼色,要她还是卖出去算了。

贾刘氏知道他这价钱还算公道,今天那么多卖枝柴草把的,现在太阳就快当顶了,再不卖出去怎么行啊。

所以见他转身想离去,她赶紧松口,答应卖给他算了。

男人见她答应卖,要她背着松毛草把跟着他走。

大家见她把松毛草把卖出去,都暗地里替她高兴,所以没等贾刘氏开口,他们纷纷过来帮忙搭把手,让她把那背松毛草把给背起来。

贾刘氏背起松毛草把,匆匆谢过这帮穷山民,跟着那男人离开了。

她们离开柴坝子,走到外面大路上,她便问他们村子在哪里。

男人说他跟着舅妈过来走亲戚,是帮人买的。

他亲戚家就在前面,过了观音庙,走不了多远就到了。

到观音庙,从正街走过比较近,但现在正是赶街高峰,到处热热闹闹摩肩接踵的,像赶庙会一样。

她背着那么多松毛草把,想要挤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要是不小心挤着人,撞着人,扯起皮来,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