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吴王 第九章 关西枋头(2 / 2)

武侠.历史 喵喵2001 19130 字 2019-11-15

傅颜急忙拉住慕容厉的衣袖:“不可!南人狡诈,恐有诱敌奸计,还须……”

慕容厉脸涨得通红:“你、你还是不是鲜卑勇士!也罢,也罢,你怕死,我替你作先锋,你带两千后队接应好了。”

傅颜死死抓住衣袖不放,慕容厉一跺脚,嗤的一声,挣断衣袖,翻身上马,鞭梢一指,一马当先,向南疾驰,再不回顾一眼。

黄墟。

晋军旗号鲜明,人马欢腾,但人数却着实少了一些,战马战士,也都比北方龙驹,鲜卑骑士,足足小了一圈。

慕容厉在对阵看得真切,轻蔑地一笑:“南人精壮,不过如此,孩儿们,冲,让桓温老儿尝尝鲜卑勇士的厉害!”

一万八千骑兵忽地散开,成扇面形向对阵卷去。

对阵旗号一动,霎时幻作百十纵队,急奔向南。

鲜卑善射者纷纷张弓,无如射术虽精,骑卒轻弓,却不以射程见长,箭雨过处,只掠倒了数十边马。

慕容厉顺手抄过大纛,高高挥舞:“追,不容他们喘息!”

他很清楚,南马瘦弱,远不如自己马队耐得久驰。这是初战,一胜难得啊。

晋军不住脚地南退,不时拉下一小队轻骑圈马布阵,以待追师,但旋即被鲜卑铁流所卷没。

已经五十里了,虽然雄健,但许多战马的脚步也已开始拖沓。

“换马,要快,别乱了队伍!”

慕容厉跳上副马,一叠声地催促。

呜~~~~~两侧和身后,无数海螺吹起。

一面面青旗开处,如蝗弩箭,劈头盖脸地砸向鲜卑铁骑。

正在换马的燕军将士们乍逢奇变,猝不及防,许多人尚未爬上马背便中箭而亡,无主惊马,逸奔斜飞,冲突践踏,阵势登时乱作一团。

慕容厉持矛在手,纵声高叫:“别乱!孩儿们散开!”

鲜卑骑士们开始镇静下来,从死人死马堆中渐渐聚拢,又纷纷散开,一些将士开始引弓还射。

可纵是千斤神力,臂张的轻弓,又如何及得上蹶张、床弩?

晋军骑兵也包抄上来,他们的马后,层层步卒,密如鱼鳞。

慕容厉如梦方醒:“撤,沿河边撤!”

河边地势平坦,草木稀疏,没有晋人的步卒和弓弩。

但河上却密布着晋人的艨艟战船。

号令起处,万杆齐张,人头大小的飞石冰雹般打过来。

慕容厉躲避不及,马**挨了一飞石,扑通一声,重重摔了下来。

他一骨碌爬起,随手揽住一匹无主战马,一跃而上,回身看时,自己的坐骑倒伏在地,已是血肉模糊。

他咬牙拔出佩刀,正欲呼喝,却听得四下杀声大作,桓冲、邓遐、朱序,四面八方,包裹上来。

慕容厉狂呼一声,招呼左右,直向人多处杀去。

不知荡开几重敌阵,敌人渐渐地少了,可慕容厉的左右,也只剩下数百裹伤的疲卒,而且太半已失却了坐骑。

背后旌旗绰约,檀玄的骑兵犹在紧追不舍。

一个伤兵重重地呸了一声:“该死的南蛮子,欺负老子们没了马,这些小骡驹也抖起威风来。”

慕容厉黯然抬头,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北面征尘起处,一彪人马驰至,打的却是自家旗号,定睛看时,正是傅颜的后队。

慕容厉无地自容:“愧见将军!”

傅颜急道:“大王此时还说如此话!速去,末将断后!”

慕容厉再不多言,满目含泪,向傅颜拱了拱手。

林渚。

慕容厉的旗下,已聚拢了四五千散卒。

“大王,回邺都么?”

慕容厉掩面长叹:“我有什么脸回去见邺都父老,唉,去河南罢!”

又几个时辰过去了,战场上只剩下断刃残旗,一片死人死马。腥风卷起,几只乌鸦懒散地飞着。

桓温乘着肩舆,一言不发地穿过整个平野,挥手示意左右停下,沉吟片刻,回身吩咐郗超:“传令,将两军死尸收埋,把鲜卑人的死马收集,在黄墟筑一座京观。”他忽然一笑,转脸向着桓冲道:“幼子,古往今来,以马尸为京观者,恐怕我还是第一个,这应该算作仁爱之举了罢!”

桓冲面色沉重,一言未发。朱序却躬身道:“高平扼全鲁要冲,如敌军收散卒据守,攻围必费时日,如今之计……”

桓温朗声大笑:“高平太守徐翻已投札献降,就烦足下前去受降,幼子,你率大军进屯枋头,我开府于武阳,以督粮运。”

多少年过去。

青旗、黑旗,很快都烟消云散,死尸残兵,也收埋的收埋,销磨的销磨,就连高高的京观,长长的河水,都已湮没茫灭,浑不可辨了。

可胡马坡的名字,却在识字不识字的父老口耳中,一代又一代,一直传到今天。

“快,前面就是高平城了。”

傅颜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汗水,回头招呼着身边仅剩的几十个散骑。

“将军,快!快看!”

顺着那个失声惊叫将士的手指望去,傅颜眼前登时一黑:高平城上,已升起晋国的绿旗。

“足下世受燕恩,如今国难当头,不思竭忠报效,反丧心背叛,是何道理!”

高平城下,几十散骑和傅颜嘶哑着嗓子,齐声叫骂着。

高平太守徐翻,一个面庞白白的胖子,手扶垛口,不紧不慢地答话:“我不是鲜卑人,你们的事情,我何况掺合其中,枉受牵连呢?”

傅颜戟指大骂:“你不是鲜卑人,难道不是大燕命官?太平时坐享尊容富贵,国难临头,却背主负义,狗彘不食!”

徐翻嘿嘿笑了:“将军要骂就骂,如今邺都已发不出救兵,我可不会坐守弹丸之城殉葬,你们要尽忠,只管请便好了。”

马蹄声震,脚步声促,傅颜的身后,已远远传来追兵的声音。

傅颜一咬牙,抬手摘弓。

徐翻脖子一缩,旋即一扬手,左右垛口,几百张弓开如满月。

忽听城上雷鸣也似一声断喝:“奉旨,替天诛此反贼!”

众人错愕间,徐翻胖乎乎的人头已滚下城头,坠落在傅颜的马前。

一条汉子幅巾短衣,手提利刃,端立城头,竟是泰山太守贾活。

“诸君谁非大燕臣子,霜刃在前,愿做逆徒死乎?愿做志士亡乎?”

沉默片刻,城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死生惟命!”

“李绩大人前日病故,临终前殷殷嘱我,高平要冲,须得严备,故而我星夜兼程赶来助守,闻听徐翻叛降,便易服入城,伺机相图。”

傅颜听完贾活的叙述,微微皱了皱眉:“太守所将不过八百,并高平城卒亦只五千多人,南兵势大,恐怕……”

贾活点点头:“在下诚知众寡不敌,势难久持,只能死守以滞敌,舍死已尽忠了。相烦将军即刻兼程回京,务必请主公再发援兵,一定要委任得人,否则大事去矣!”

傅颜站起身来:“在下这就动身,大人珍重。”

傅颜的人马已没入夕阳深处,贾活却仍立在城头,凝视着邺城的方向。

“禀大人,南城下有晋将请大人答话,自称是大人的故人。”

城下的故人却是朱序。

“贤弟别来无恙!”

贾活一言不发,伸手取过一支长箭:“兄知我心,我知兄意,不必多言,兄当自极兵威,我亦必尽力于此城,若违斯言,当同此箭!”

啪!

长箭一折两段,掷下城头尘埃。

朱序黯然长叹,拱一拱手,拨马欲回。

“朱兄,”贾活一字一句,声音传出很远:“城破之日,我必殉国,烦将我葬于家父坟边,立一块碑,写上‘燕人贾氏父子埋骨之冢’,未知兄肯允否?”

朱序点头掩面,拍马而去,再没有向城头看上一眼。

邺都。

山东的败报早已传来,统兵接应的乐安王未入青州便仓惶折返,君臣兵民,一片惶恐,邺城内外,谣言开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散步得到处都是。

“敌、敌氛甚嚣尘上,驱寇保境,大、大司马之事,冲弟、冲弟……”

金殿之上,没等天子说完,慕容冲便“扑通”跪下:“兄长、不、陛下还不知小弟的斤两,这、这不是白白送死么?”

群臣相顾愕然,却又无奈摇头:虽然话不中听,却好歹是句实话。

皇甫真愤然出班:“大司马秉兵权之重,当此用兵之时,推诿不出,实在令众臣寒心。既然不敢出山东敌桓温,出豫州,敌袁真偏师,总可胜任罢!”

慕容冲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只是连连摇头。

皇甫真一跺脚:“罢罢罢,你大司马不敢去,我去!”

朝门。皇甫真怒气冲冲地抱着兵符冲出来,差点和迎面而来的慕容垂撞个满怀:“吴王何往?”

慕容垂已是一身戎装:“我去请战。”

皇甫真叹道:“唉,吴王真的不知……”

慕容垂苦笑一声:“我如何不知?只是此时此刻,身为宗室大将,何忍避嫌坐观社稷之难啊!”

皇甫真点头:“吴王之心,皇天可鉴。真如今去守豫州,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慕容垂略一沉吟:“南兵倾国而来,消耗必重,粮秣补给,倚赖漕运,君此去当死守石门,断其粮路,便可坐看我在山东破敌了!”

“吴王肩京畿卫戍大任,如何可轻出山东?”

慕容垂横了慕容评一眼:“京畿无贼,山东有寇,社稷艰危,何能不救?”

慕容评语塞,却仍是连连摇手不已:“吴王去不得!……”

“太傅……不可误国!”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喝,声音疲惫而高亢。

傅颜,他的脸上已无人色,靴帽也全不见了踪影:“山东敌势甚重,非名将不足以破敌,国将沦亡,玉石俱焚,末将、末将愿以一死,乞朝廷信用吴王,以破南寇!”

寒光起处,在君臣惊呼声中,傅颜高大的身躯重重倒在血泊中。

呆立良久,慕容评喃喃道:“他、他怎么带剑上殿?”

殿上,无数双愤怒的目光交集而来,他猛一寒噤,后面的话全咽了下去。

吴王哽咽道:“诸君无非有疑于垂,如今桓温猖獗,其患岂不愈于垂之嫌隙?”

司空李洪道:“我鲜卑本居辽东,如今中原多故,不堪久居,不如……”

“住口!”

众人不觉一耸:这一声断喝,居然来自皇帝慕容玮:“先王百战而得此为家,朕如弃此北遁,何面目对先人庐墓!”

群臣肃然半晌,齐声高呼起来:“万岁!万岁!”

吴王府外的旗杆上,已赫然升起一面帅旗:燕使持节征南大都督吴王。

“殿下,下邳王之败,健马多死,如今精兵尚多,可是马匹……”

府中听事里,司徒左长史申胤为难地摊着手。

慕容垂思忖片刻:“王亲贵戚,多蓄私马,国难当头,为今之计,只能去他们府中劝募了。”

“禀少王爷,京中官绅,多愿献马,可是、可是……”

慕容令不耐烦道:“什么可是,吞吞吐吐的,快说!”

“可是太傅私马最多,却一匹也不献。”

慕容令勃然变色:“我们出生入死不惜性命,这个老贼却连几匹马都不舍得,实在……”

“不是几匹,是、是四千多匹。”

慕容令乐了:“那就更得让他舍得了,还等什么?”

“你、你,居然敢抢同族长辈的马,还、还有没有一点家教了!”

慕容评坐在空空如也的马厩门前,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慕容令哈哈大笑:“侄孙怎敢抢叔祖的马?这是借,是借么,来人,给太傅大人打个借条!”

人和马,一阵风地远了。

他们的背后,只留下空空的马厩,和慕容评怨毒的目光。

出师了。

素来懒得出宫的天子也破天荒地送到城门,并在城楼上站了好久好久。

将士家属,邺中官民,更是倾城送到漳水之滨,十里连绵,听不尽的叮嘱唏嘘,道不完的生离死别。

冰井台畔,别酒依依,孩子们尚不知愁滋味,长安君和段妗却已在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明天我们和孩子们就要进宫了,是太后姐姐的意思,说是为了好好照顾我们。”

听了长安君的话,慕容垂脸色阴沉,哼了一声。

这当然只能是太后的意思。

段纭呆立一侧,神情恍惚:她的丈夫慕容德,作为征南将军,已为先驱开拔三日了。

天渐渐亮了,离别的话语和呜咽已漾满了十里漳水。

慕容垂一跃上马,朗声高呼:“孩儿们,何须恋恋作儿女态,令父老悬心?此战社稷之系,我们必须胜,也一定能胜,唱起来,凯歌!”

凯歌声响起,城垣山水,为之震荡。

鞭敲金蹬,马和长嘶,旌旗行列,渐渐没入朝阳。

残阳似血,朝阳更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