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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执行吏阿朗律师带着两个见证人,来家里登记抵押物品时,爱玛只好忍受。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骨相学头颅模型被视为“开业用具”,不在登记之列,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和烛台,卧室摆设架上的摆设品,统统都被清点入册。他们还清点了她的衣裙、床单和梳妆台。她的私生活,直到最隐秘的部分,就像一具任人解剖的尸体,彻底无遗地暴露在这三个男人面前。
阿朗律师穿一件薄薄的黑色燕尾服,打一条白色领带,鞋套带子绷得紧紧的,不时重复道:
“可以看看吗,夫人?可以看看吗?”
他不时赞叹道:
“真好看……漂亮极啦!”
而后将笔在左手拿着的牛角墨水瓶里蘸一蘸,继续登记。
登记完各个房间的东西,他们便上阁楼。
阁楼里藏有一张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尔夫的书信。必须将书桌打开。
“啊!是书信。”阿朗律师神秘地笑一笑说道,“请允许看一看。我得弄清楚匣子里是否装有别的东西。”
他把那些信纸轻轻一抖,仿佛要抖出拿破仑金币来似的。爱玛看到那只粗大的手,红红的指头软得像鼻涕虫,捏着那些曾使她心儿乱跳的信笺,心头止不住蹿起一股怒火。
他们终于走了!费丽丝黛这才回到屋里。刚才爱玛派她到外头守望,以防包法利突然回来,准备把他引开。她们俩慌忙将留下来看守的人安顿到阁楼上。那人答应待在里面不出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爱玛赶到卢昂,去拜访她知道姓名的所有银行家。他们不是去了乡下就是旅行去了。爱玛并不泄气,凡是见到面的银行家,她就向他们借钱,声称她急需钱用,有借有还。其中有几位讥笑她;没一个肯借。
下午两点钟,她跑到莱昂的住所敲门,敲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见莱昂出来。
“你怎么来了?”
“打扰你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
莱昂接着说,房东不希望房客在住所接待女人。
“我有话和你说。”爱玛答道。
莱昂伸手掏钥匙,爱玛拦住他说:
“啊!不必,到咱们那儿去。”
于是,他们到了布洛涅旅店他们的房间。
爱玛一进屋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脸色苍白,对莱昂说:
“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
她紧紧捏住莱昂的双手,一边摇,一边补充说:
“听我讲,我急需八千法郎!”
“你疯啦!”
“还没有!”
爱玛立刻讲了扣押东西的情形和她目前的困境:夏尔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她婆婆厌恶她,而鲁俄老爹爱莫能助,她只有指望他莱昂帮她张罗这笔必不可少的款子……
“你叫我怎么……”
“你真是个窝囊废!”爱玛叫起来。
莱昂傻了眼,说道:
“你把困难看得太严重了吧。也许有了千把埃居,那家伙就不会闹了。”
这就说明更得想办法。张罗三千法郎,并不是根本办不到的。而且,莱昂可以替她担保。
“去吧,试一试!非去不可,快走呀!哎!尽量想办法,尽量想办法!我会好好爱你的。”
“莫莱尔今晚上回来!我想他不会不借的(莫莱尔是他的朋友,一位富商的公子)。我明天把钱给你送来。”
爱玛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有了这一线希望而显得高兴。莫非她猜出了他是说谎?他脸一红,补充说:
“不过,亲爱的,如果三点钟你还没见我来,就不要指望啦。我得走了,请原谅,再见!”
莱昂握了握爱玛的手,觉得那只手冷冰冰毫无生气。爱玛已经心如槁木死灰。
四点整,她完全受习惯的支配,机器人一样爬起来,准备返回永维镇。
天气很好,正是三月晴朗而春寒料峭的一天,白晃晃的天空阳光灿烂。
车子开动了,两旁闪过的熟悉景物,使爱玛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痛苦。她感到疲劳不堪,呆头呆脑、心灰意懒回到家里,几乎睡着了。
“听天由命吧!”她想道。
况且,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奇迹。为什么不会呢?甚至勒乐可能死掉。
早晨九点钟,她被广场上的嘈杂声闹醒了。菜市场旁边聚集了许多人,在看贴在一根柱子上的一张大布告。她看见朱斯丹爬到一块界石上,把布告扯下来,但这时,乡村警察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子。奥梅先生从药店里赶出来。勒佛朗索瓦太太挤在人群当中,好像在大声谈论什么。
“太太!太太!”费丽丝黛边进来边喊道,“真是太可恶啦!”
可怜的姑娘刚从门上揭下一张黄纸,激动地递给女主人。爱玛往上面溜一眼,知道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了。
她们默默地相互打量着。这主仆俩之间,彼此没有任何秘密。最后,费丽丝黛叹息道:
“我要是你,太太,就去找纪尧曼先生。”
“你认为有用?”
这句问话意思是说:
“你认识那家的用人,对那家的情况很了解。莫非那家的主人有时谈到我?”
“是的。去吧,你会得到好处的。”
爱玛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上缀有煤玉珠子的宽边帽。为了不让人看见(广场上仍然有许多人),她从河边的小径绕到村外。
她气喘吁吁走到公证人的栅栏门外边。天阴沉沉,落着小雪。
听见门铃声,泰奥多尔穿着红坎肩,来到台阶上,像接待熟人一样,亲切地给爱玛开门,随即引进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他给爱玛让了座之后,便坐下来用早餐,一再表示抱歉,说他太失礼了。
“先生,”爱玛开口说道,“我想请你……”
“夫人,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
爱玛便向他讲自己的处境。
公证人纪尧曼知道爱玛的底细,因为他与布商暗中勾搭。布商每次请他帮助订立抵押贷款协议,总少不了送钱给他。他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令人肉麻,又难以捉摸。他瞥见爱玛的鞋有点湿,就说:
“请靠近炉子,脚抬高一点,放到瓷砖上好了。”
爱玛怕把瓷砖弄脏,公证人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漂亮的东西放在哪儿也无妨。”
听了这话,爱玛就设法打动他,对他讲述家境如何拮据,她如何为难,以及她的种种需要,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激动起来了。对这一切,公证人表示理解,因为她是一位高雅女性嘛!他并没有停止吃饭,但完全转向了爱玛,膝头触到她的小靴;靴底贴在瓷炉上,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