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赏赐的盐糖茶就在渡口上,给村里一家分了一点。
分完之后,李韩氏又狠了狠心,将那匹华丽的江南锦缎,裁下几尺分给村里的妇人们,让她们可以做条手绢。
最后将剩下的一匹半锦缎扛在身上,拉着儿子就准备向邻村跑去。
她的娘家在邻村,老娘亲一直看不起这个女婿,觉得李大郎空有一身蛮力,还能舞刀弄枪,却只晓得在家种地,穷的耗子看了都要落泪。
李韩氏要抱着这一匹半锦缎,去给老娘做一身交领襦裙,看她以后还好不好意思张嘴数落人。
陆陆续续的,不断有昭陵村外出的关中义从得了赏赐或者寄回家了些许钱物,到了最后,只剩下了村尾韩家的三郎没有东西回来。
韩家只有一下腿脚不便的老父和瞎了一只眼的老娘,以及两个半大的孙子在。
韩家大郎去了凤翔府谋生,二郎在长安当学徒,三郎则作为义从走了。
韩家老娘已经有些不敢看驿船了,一种不好的直觉在众人心头萦绕。
果然,一个驿差拿出了奚琴,也就是后世二胡的初级版,呜呜呀呀的拉了起来。
外两个差役捧出一个黑陶罐子,罐身系着一条红色的抹额。
韩家老娘一眼就看出了那条抹额,就是韩三郎出征时,她瞎着一只眼睛为韩三郎做的。
“我的儿啊!”韩家老娘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顿时哭昏死了过去。
周围的妇人则聚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胸口的抚胸口。
哀戚的奚琴声中,三个驿差郑重的呈品形站立,驿差首领将黑陶罐递给韩家老父,韩家老父泪流满面。
“敢问官上,我儿英勇否?”
问儿英勇否?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因为要是立了功者,那肯定是好的。
但死了的,除了英勇战死,还有可能是战场上不停号令被杀,做逃兵被杀,病死等,所以必要问清楚,才能盖棺定论。
所有人也都看着驿差首领,看他怎么回答,因为也不是没有逃兵,他们隔壁乡就有,最后被万人唾弃,全家连夜就搬走了。
这会,连给韩家老娘掐人中的手都停下了,要韩三郎真是做了懦夫逃兵,掐人中者决定回去定要皂角洗手,去去晦气。
驿差首领当然明白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截绢帛,绢帛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这是圣人亲笔写给汝的吊唁信。”
一听是圣人写的,那就相当于是圣旨啊!整个渡口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韩家老父也将韩三郎的骨灰瓮放到一张桌子上,随后跪了下去。
李孝逢等人对眼望了望,也赶紧无奈的跪下。
不过这时候,驿差首领把韩家老父拉了起来,“圣人说了,让你不用跪听,站着就好。”
“昭陵韩三郎,京兆府乾州人,绍明元年从军征逆,其奋勇杀敌不顾身,血流漂杵意不催,孟渚泽畔斩敌有三,天长城上为先登。
惜乎天不佑,身被五创,药石无医,殁于天长城中,英年一十有九,赞曰:‘勇!’
呜呼!朕失忠勇之臣,汝失孝顺爱子,同为悲痛。
翁且节哀,切勿伤怀,三郎名编壮士籍,后人亦得瞻仰。
赐抚恤二万钱,为翁媪老之所养,若能过继一子,朕且养之。”
有些文绉绉的,村民大多没有听懂,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而这样的吊唁信,张昭一共写了两百份,都是那些真正的勇士,才有的待遇。
比如韩三郎,那就是第一个登上天长城的先登,不战死的话,又是勇士一员。
里长这时候跑了过来,伸出一手拉着韩家老父的手说道。
“圣人赐了二万钱给你夫妇做养老之用,若是能过继一个孙子到三郎名下,每月拿此绢帛还可以到县衙领取二十钱的养育钱,圣人一直给养到十八岁。要是孩子能文能武的话,还可以去进学。”
韩家老父又放声哭了几下,随后将小一些的孙子拉到了驿差首领和里长面前。
“二郎只有一子,大郎有三子,就过继一个给三郎吧。”
里长和驿差首领对望了一眼,立刻开始办理过继的手续认证。
半大的孩子有些懵懵懂懂的抱着骨灰瓮,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开始改变了。
而正在给韩家老娘掐人中的妇人一听韩三郎是连圣人都亲笔写了吊唁信的勇士,光是抚恤就有二十贯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勐地一掐。
韩家老娘疼的浑身一抽,喉头滚动一下,悠悠的转醒了。
这时候,里长之子用驴车拉着一副棺材赶了过来,棺材刷了黑漆,一看就是上等货,只把周围的老人给羡慕的眼睛发光。
此时的普通人去世,能用几块薄木板做一副棺材就不错了,像这种动辄几千钱的棺材,他们根本用不起。
“这是某家准备百年后用的,可韩三郎是圣人的勇士,合该让他先用。
村里的老少健儿都来帮一把,妇孺去搭好灵堂,准备吃食。
二郎你去请个鼓乐班子,这是咱昭陵村里的大事,要风风光光的办!”
村民们听完,轰然应喏,里长再拿出来一方麻布铺到地上,众人纷纷往里面扔下东西。
几枚铜钱、几尺白布,李韩氏也狠了狠心,把只剩一半的那匹锦缎,又割了三尺多放了进去。
众人公推里长管财,随后打鱼的去寻鲜鱼,有羊的去杀羊,家里有白面的出白面,整个村子笼罩在哀伤又自豪的氛围中。
跟李孝逢一起来的蜀国都虞侯愣住了半晌,终于也不说怪话了,他看着李孝逢,眼眶红红的问道:“要是某家死战阵殁,官家也会给这样的殊荣吗?”
李孝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脸色已经给出了答桉。
要让含着金钥匙长大,甚至都不清楚外面世界是什么样的孟官家与下面的人如此共情。
绝不可能!
想到这,李孝逢拱了拱手,“里长,某等是蜀中来的行商,某家擅奚琴、唢呐,这位郎君擅击鼓,如若不弃,愿效一二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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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就是韩三郎出殡的日子,章小豹也刚好到了这里。
他的队伍已经愈发的大了,一共有三十多人。
这些人,都是家卷要么生病、要么年老、要么还年幼不能长途跋涉,没能到东京去,这时候请了长假,回乡一趟的。
他们刚好碰到了韩三郎出殡的时辰,不用章小豹安排,三十多人立刻披甲持刀枪,准备随着送葬队伍缓缓上山,去往韩三郎的坟茔所在送上一程。
他们没有人嫌弃韩三郎只是个关中义从,远比不上他们这些亲军、禁军,个个都为失去了一个勇敢的同袍而伤感。
韩家老父和韩大郎、韩二郎也回来了,见有超过二十位有甲胃的阶官来为弟弟送行,顿时感动的不行。
他们带着过继给韩三郎的小子,祖孙三代跪在棺材前,向着众人一一叩头感谢。
天色微亮,随着一声起,鼓乐响起,哭声一片。
不过随即送葬的队伍中,就响起了岂曰无衣的高唱。
全村健儿在修我戈矛的呐喊声中,上百人抬起韩三郎的棺材,朝着那一堆大梧桐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