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德莉娜走在被海水淹没的街道中。
「小姐,快点到船上来吧!」
一艘载著家当的小舟上,乘坐著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和十几岁的少女,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也许是长时间身体浸泡在海水里的关系,亚德莉娜的皮肤触感已经麻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
但是,只有怀里所抱的大理石雕像,无论如何也决不松手。
(因为这等於是我的一部份……)
睁开眼醒来时,亚德莉娜发现自己湿漉漉的身体已经被毛毯包裏著,乘坐在小舟上。大概是失去意识的当时,被这对夫妻救上来的吧。
「目前政府派了大型巴士到Mestre岛,从那里运送居名到马可波罗机场。」
「跟我们一起去Mestre岛吧。」
这对夫妻非常亲切地对亚德莉娜说道。
亚德莉娜无奈地微笑著点点头,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悲叹。
到了Mestre岛之後,再从那里前往机场……然後又能到哪里去呢?陌生的国度?而且是语言不通的国家?
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感。为了成为歌剧的演员,一直努力至今的心血,彷佛正从脚底开始一寸一寸地分崩离析。
剧场里其他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们,都早已离开威尼斯了,但是亚德莉娜并没有跟著大夥儿一起走。
她仍然在舞台上一直练唱,并且向上天祈祷著,如果现实中的一切也能如歌剧的内容一样就好了。
但是这只是无用的空想罢了,如今海水已经淹没了舞台。
被迫离开剧场的时後,亚德莉娜突然想起那座放在管理员室架子上的大理石雕像,等『水精灵』上演之日用来装饰大厅的雕像。
亚德莉娜赶紧跑回去取出雕像,并仔细用布巾包好,然後从剧场的二楼跳进水中,後来就一直游到海水较浅、能步行的地方,拚命地走著。
之後便被救上这艘小舟。
虽然一提到威尼斯的特色,就想到小舟,事实上在威尼斯,小舟是专门供观光客欣赏风景的,看到这位先生技巧纯熟的划桨方式,亚德莉娜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我爸爸是船夫。」
少女大概是看到亚德莉娜疑惑的表情,说了这麼一句话。
「如今威尼斯已经被海水淹没,所以也失业了。」
(啊……)
亚德莉娜不禁为自己的愚昧垂下头来,这座城市遭遇到这样的命运,悲伤难过的当然不只自己一个人,许多人都是抱著不舍的心情,万般无奈地离开,前往陌生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水精灵』能在别的城市上演……)
这彷佛是自己背负的使命一般。在威尼斯被水淹没之前,如果能够拯救这座城市的话——亚德莉娜希望能演出这样内容的歌剧。
亚德莉娜的嘴角自然地浮现了微笑。
(一定会的……总有一天。)
泪水濡溼了枕头。
脸颊感到一阵冰冷,阿修睁开眼睛。
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晴天,打开窗户,吹进一阵寒冷却清爽的空气。
阿修想起刚刚做的梦,梦中亚德莉娜虽然悲叹不已,却还是怀抱著希望——
想到这,阿修觉得心里轻松不少。
本来一直认为,威尼斯被海水淹没之後,亚德莉娜会一直沉湎於悲伤之中。
不过,看来并非如此……
「放舟节」的隔天。
灯里、蓝华和阿修三人约好在圣马可广场的时钟塔前集合。
位在圣马可教堂面对左侧的时钟塔,中央处有一个很大的时钟,塔顶则是青铜制的摩尔人(注:摩尔人『Moor』,8世纪初入侵西班牙半岛的北非回教徒。)手持长长的金鎚敲钟报时,非常地有名。
「我们先去咖啡.佛洛丽安吧。」
灯里这麼提议之後,三人便朝著时钟塔斜对面的老招牌咖啡前进。
咖啡.佛洛丽安是一间历史悠久的咖啡店,自从在地球威尼斯创立以来,已有580年的历史。
由於正值淡季的缘故,灯里和蓝华两人下午的时间可以休息。
艾莉西亚等人昨天也说很乐意帮忙阿修,所以在时间上也尽量配合。只可惜爱理须还要上学,不能一起来。
三人走到咖啡.佛洛丽安的露天咖啡座时,灯里马上就发现店长的身影。
「店长先生,您好。」
灯里向前打招呼,一位正在品茶的绅士也优雅地拿起帽子回礼。
「你好,小姐。」
颈部系著蝴蝶领结、脸上蓄著帅气胡子的绅士,正是自称『圣马可广场专家』的咖啡.洛丽安的店长。
「您好。」
「噗噫呶!」
蓝华和亚利亚社长也上前打招呼。蓝华是当地人,又是老字号姬屋的独生女,店长似乎也认识她。
「店长先生,这位是从地球来的阿修。」
灯里向店长介绍阿修,店长便向阿修郑重地行了个礼。
「这样啊,欢迎光临咖啡.佛洛丽安,方便的话,不妨一起喝杯茶吧。」
「可以吗?哇——谢谢店长先生。」
等不及蓝华和阿修回答,灯里马上高兴地说。於是三人和一只猫便向店长同桌坐在一起。
不久之後,三人所点的欧蕾咖啡和亚利亚社长的热牛奶送过来了,热气腾腾的欧蕾咖啡,四溢的香气飘散在冬日冷冽清新的空气中。虽然店内的装潢十分漂亮,不过灯里喜欢在露天的咖啡座享用茶点,因为露天咖啡座的前面,就是被拿破仑赞誉为『世界最美的广场』的圣马可广场。
「店长先生,其实我们有事情想请教您。」
灯里向店长说明事情的经过,并请教店长『把宝物运往天上和地下』这句话的意思。店长听完灯里的话,面露难色地说道:
「……很抱歉,我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为了防范『AquaAlta』,本店重要的书都放在二楼的事务室,餐具等等有都收纳在高架子上,地下室的酒窖则采用密闭式的门,确保不会进水。」
「原来重要的东西都保管在店里呀。」
「对……啊,恕我失陪一下。」
一名店员走了过来,请店长进店里处理事情。
「还是没有线索……」
蓝华语带惋惜地表示。
「特意把店里重要的东西运出去是很麻烦的事吧,大家都是这麼想的。」
「也是……」
「『AquaAlta』……就是海水的海潮现象吗?」
阿修喃喃说著。
「哇,你懂得真多呢,阿修。」
「AquaAlta」,是火星上每年夏天来临之前,因南风和潮汐受到气压变化影响所引起的满潮现象。灯里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也吓了一跳,海水甚至淹进亚利亚公司一楼的地板,直至脚踝的高度。「AquaAlta」的时候海水高涨,连何处是街道,何处是水道都分不清,为了安全起见,大多数的人在退潮之前都待在家中,这在新威尼斯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我多少研究过一点……二十一世纪初叶的威尼斯,每个月都会发生三到四次这样的情形。」
「哇,这麼频繁啊。」
「嗯……」
阿修沉默下来,脑海中浮起梦中出现过的情景,淹没亚德莉娜家一楼地板的海水,以及当她站在舞台上时,节节逼近的海水。
停下来吧,海水……即使这麼祈祷著,也无法将心愿传达给上天——
「阿修?」
灯里出声喊他,阿修这才回过神来。
「啊,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
阿修说完微微笑了一下,却悄悄在心中责备自己,以现在这种低落的心情,什麼事也做不了,我必须抱持坚定的信念,找寻真正的剧本和乐谱才行。
喀哒、喀哒……阿修回头一看,只见店员们正在收拾桌椅。
「咦?难道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了?」
阿修非常惊讶地望著四周,灯里笑著说道:
「只是在追影子而已。这个圣马可广场的露天咖啡座,也是品尝葡萄酒的地方,为了避免损害酒的风味,会配合日照的阴影移动位置,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喔。」
「哦,还真有趣。」
「对啊——我当初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发生什麼事了呢」
灯里笑著说。後方传来女性尖锐的抱怨声:「为什麼非得移动不可呢?」
三人心底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我正在工作,请不要打扰我好吗?」
果然是安琪拉,只见年轻男性店员正努力地向她说明,但是安琪拉看起来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这样会让我的集中力中断。」
「真的很抱歉。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换到店里的位置。」
「不用了,我想在外面写。」
安琪拉拒绝了店员的提议,走到搬动之後的位子上坐下来,然後便打开笔记型电脑,臭著一张脸开始打字起来。
「大概在写剧本吧,假的剧本。」
蓝华带著厌恶的表情说。自从上次和安琪拉相处之後,留下不好的印象,使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不过,看起来好像很拚命的样子。」
灯里语带善意说道。
「你太天真了啦,她只是为了公司著想罢了。」
「哦,也对啦。」
「所以别用佩服的口气称赞她!」
蓝华瞪了灯里一眼,灯里只好说声「对不起」,并缩起脖子,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总之,请你们两位先坐下吧。」
阿修催促灯里和蓝华坐到移动之後的位子上。
「啊——再这样下去的话,安琪拉的计画下,上演假的『水精灵』的!」
蓝华焦虑地用茶匙不停地搅动著加了砂糖的欧蕾咖啡。
「接下来还能问谁呢?蓝华。」
「嗯——……」
即使得知『把宝物运往天上和地下』这句重要的话,调查却迟迟没有进展。
「问问邮局伯伯怎麼样?既然在邮局被称为『长老』,应该知道很多事吧。」
邮局伯伯是灯里来到火星的第一天就遇见的人,是一位一直对灯里很好的大叔。由於他们的工作方式是乘坐配送包裏信件,对这座城市应该了若指掌。
蓝华虽然点头表示同意灯里的提议,却提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听起来不错,不过还有一个很厉害的人——领航员之母!在领航界有30年经验的祖母,对这座城市也很熟悉。」
领航员之母是新威尼斯300多名领航员的始祖,大家都尊称她祖母,可说是传说中的人物。她也是亚利亚公司的创始人,将艾莉西亚培育成三大水精灵。她目前居住在模仿地球上的日本古朴乡村所建造而成的「城之崎村」,过著悠然自得的农村生活。
「对喔,祖母应该知道很多事情。」
「那麼,我们先去问邮局伯伯,再打电话给祖母……」
蓝华扳手算著今後的计画。
「咦——?」
灯里望向坐在蓝华身後三、四张桌子远的安琪拉。
安琪拉拿起杯子,却马上又放回小盘子上……大概是已经喝完吧。
不过安琪拉还是继续埋头敲著电脑键盘。
「啊,不好意思……」
灯里向附近的店员示意。
不久之後,一杯欧蕾咖啡送到安琪拉的桌子上。停下敲键盘的双手,安琪拉讶异地抬头望向店员,店员向安琪拉说明,眼神瞄了一下灯里这边。
安琪拉顺著店员的视线望去,和灯里的视线遇个正著。
「啊,你好。」
「灯里?你在跟谁打招呼……」
蓝华转头望向後面,「啊!」发出了一声低呼,因为她的眼中正看到安琪拉往这里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安琪拉。」
阿修下意识地就要站起身来,随即又坐回座位上。
看到阿修和蓝华也在,安琪拉显得很惊讶的样子。
「为什麼你和姬屋的女儿在一起……难道你们认识?」
和贝利鲁公司有业务来往的姬屋的女儿,竟然和堂弟阿修坐在一块儿……也难怪安琪拉会这麼惊讶。
看到蓝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脸生气地望著安琪拉,灯里只好摆出笑脸,对安琪拉说:
「阿修是我的朋友。啊,我叫水无灯里,是亚利亚公司的领航员,不过还只是个见习生而已……」
「灯里也是从地球来的,所以我们就变成好朋友了。那时她去还未完工的瓦罗雷剧场参观……」
阿修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话,然後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道:
「她遇到了亚德莉娜了。」
「亚德莉娜?你是说她真的遇到那个出现在你梦里的人?」
安琪拉虽然吃惊,仍不改嘲讽的语气。
「亚德莉娜是好久以前的人了,怎麼可能会遇到?」
「真的遇到她了,虽然是她的鬼魂……」
「等一下,灯里。」
蓝华有点焦急地瞪了灯里一眼。
安琪拉脸上的表情似乎写著「你们是不是脑筋不正常……」。
安琪拉并没有追问幽灵的事情,只是对著阿修说:
「阿修,你不要对姬屋的女儿说太多有的没的,有什麼後果我可不负责。」
说完这句话後,安琪拉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样子,转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灯里,你为什麼要请安琪拉喝饮料?」
蓝华怒视著灯里,灯里小声地回答道:
「因为……她好像刚喝完的样子嘛。」
「你这不就是所谓的『藉寇兵而齎盗粮』吗?阿修你也一样!何必告诉她遇到亚德莉娜的事呢?」
「对不起……因为来火星之前,我曾跟安琪拉说过我做的梦……」
说到这里,阿修沉默不语。
气氛突然变得很僵,本来蓝华的计划是,喝完饮料之後,前往卡纳雷桥邮局去问邮局伯伯的……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呀……)
看著心情低落的灯里和阿修,蓝华反省自己。
「抱歉,为您送来新的饮料。」
店员端来四杯饮料,其中三杯是给灯里他们的欧蕾咖啡,另一杯是亚利亚社长的热牛奶。
「咦?是店长吩咐的吗?」
「不是,是一位女顾客,她刚刚结帐完便离开了。」
刚刚还坐在那里的安琪拉已经不见踪影了,只见女店员正收拾她用过的杯盘。
「安琪拉她……」
阿修露出惊讶的表情,盯著眼前的欧蕾咖啡。
「大概不想让灯里请客吧,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呢。」
蓝华以讥讽的语气说道。竟然还有亚利亚社长的热牛奶,大概是刚刚她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吧,好像想藉著这件事,展现她的能干似的……蓝华依然忿忿不平。
「不过,既然这样,我们就接受她的好意吧。」
灯里一提议,亚利亚社长也发出一声「噗噫呶」,表示赞成。
「说得也是。」
阿修也点点头,喝了一口欧蕾咖啡。
「阿修,你真的喝了呀?你不是跟安琪拉感情不好吗?」
「就算感情不好,也不用把气出在欧蕾咖啡上啊。」
「你竟然说了灯里才会说的话……」
蓝华也放弃了无用的坚持,伸起手拿起杯子。的确,就像阿修所说,欧蕾咖啡
一点错也没有,而且不喝的话也白白浪费了。
「咖啡.佛洛丽安的欧蕾咖啡果然很不错呢,不管喝几杯都不感觉腻。」
「噗噫呶!」
虽然亚利亚社长喝的是热牛奶,不过好像也很满意的样子。
「唉,像灯里漫不经心的……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会输给安琪拉喔。」
蓝华一面喝著欧蕾咖啡,一面对灯里抱怨。
「可是,蓝华,地球上有一句谚语叫『欲速则不达』,我们稍微放慢脚步,说不定比较好哦。」
「是吗?如果能因为这样而想到好的点子就好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