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胖太监阻住了他们,对着高翰文,“杀不杀你不是我们的事。杀我们可是杨公公的事!我们四个是杨公公吩咐伺候芸娘的,现在她跑出来偷汉子,杨公公回来我们四个也是个死!高大人,你的命贵,我们的命贱,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们杀了。”
说到这里,那个胖太监倏地把衣服扯开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面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个太监也都把衣服扯开了,敞着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气得满脸煞白,可被他们堵着又走不了,一时僵在那里……
天渐渐黑了,海瑞与王用汲还静静地坐在知府衙门内,王用汲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堂口,望着天色。
一个随从进来了,擦然了火绒,点亮了案边的蜡烛。
王用汲又折了回来,问那随从:“劳烦再去问问,高大人下午去了哪里?”
那随从:“上午是去了织造局作坊,中午过后从织造局作坊出来,便将随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说是织造局有车马送我们家大人回来,因此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馆驿。我们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禀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随从:“我们就在这里等。”
那随从:“那小人给二位大人弄点吃的?”
王用汲:“有劳。”
那随从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刚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议那个议案了。你说他们对高大人会不会……”
海瑞:“再等等。过了戌时不回,我们便去巡抚衙门。”
正在这时,一个随从打着灯笼引着高翰文进来了。
海瑞和王用汲同时站了起来。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声音有些嘶哑。
那个随从立刻退了出去。
高翰文却仍然站在那里。
海瑞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强笑了一下:“二位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等我?”
海瑞:“明天便要再议那个议案了。我们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开了,也不坐下,还是站在那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请二位多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争条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诧异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审视着高翰文,两眼闪出了惊疑的光。
改稻为桑的会议又恢复进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郑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满脸的肃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睁半闭,目光炯炯,笼罩着整个大堂,向坐在两侧案前的官员一一扫视过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拧着劲的神态,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案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叩着案面。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浙江那些与会官员虽不知道隔的这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个个都已经感受到大堂上的气场变了!今天的议案能通过?
一双双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还是�
��个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里。但稍一细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风尘,在今日却是憔悴。两眼虚望着前上方,也没有了上任时的神采,淡淡的显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也还是分别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着对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却沉沉地望着斜对面案首的高翰文。
“议事吧。”郑泌昌开口了,目光却不再看众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员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郑泌昌:“事非经历不知难。高府台昨天去了织造局,两个知县昨天去了粮市,应该都知道‘以改兼赈’该怎么改怎么赈了。”说到这里,他对身边的书吏说道:“把议案发下去吧。”
“是。”那个书吏立刻从案上拿起了那一叠议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型,两边走着,将议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于没有案桌,那书吏便将议案递了过去。
那书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将议案递了过去。
大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次第翻页的声音。
都看完了,依然是两页六条二百余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静了,一双双会意的目光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郑泌昌。
郑泌昌的目光依然望着堂外。
王用汲手里拿着那份议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不知何时已将那份议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闭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高翰文,他发现高翰文案前那份议案还是那样摆着,他并没有揭开首页去看二页。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还没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句问话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一字未改,还要看吗?”高翰文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里终于又闪出了那种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见他依然倔抗,立刻摆出一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身子又往后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应该知道,做文章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说到这里他有意将“尽得风流”四字加重了语气。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两眼却仍然不屈地望着他。
何茂才:“我现在把这八个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两难自解’。”
高翰文一震,两手扶着案沿想站起来,脑子一阵晕眩,终于没有能站起。
郑泌昌却站了起来,目光徐徐扫向底下的官员:“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还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赈的事宜作了深谈。官仓里赈灾的粮也就够发放三天了,灾情如火,桑苗也必须在六月赶种下去。我们倘若再议而不决,便上负朝廷,下误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实情,同意了我们这个议案。现在没有了异议,大家都在议案上签字吧。”
笔墨是早就准备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员们纷纷拿起笔,在面前的议案上签字。
高翰文却依然坐在那里,并没有去拿案上的笔。
“高府台。”郑泌昌沉沉地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一字未改,我不能签字。”
何茂才又准备站起了,郑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扫去,接着依然平静地对着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说完这句,向堂下喊了一声:“上茶!”
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还是前天上茶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装了八个茶碗的茶盘,一溜风走了进来,但走进大堂门便停下了。竟倒着顺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两碗茶,然后也呈着“之”字型,从下到上在每个官员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盘上只剩下一个茶碗了,那书办走到了高翰文案前,还是带着笑,将茶盘往他面前一举。
高翰文没有去拿那碗茶,郁郁地说道:“放下吧。”
那书办还是举着茶盘,往他面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恶地望向了他。
那书办眼中却满是真切,眼珠动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摆着一张写了字的八行纸!
高翰文的脸刷地白了,人却怔怔地坐在那里,还是没有去端那茶碗。
那书办不再强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面前,另一手将茶盘又向他面前移了移。
——茶盘上八行纸上的字赫然现了出来:“我与芸娘之事,和旁人无关。高翰文!”
那书办再不停留,高托着茶盘一溜风走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翰文的身上,只有海瑞依然闭着眼端坐着。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笔架上那支笔慢慢移去。尽管费力控制着,那只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地拿起了笔。
郑泌昌何茂才同时放松了下来,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来。
高翰文已拿起笔的手又停在那里。
郑泌昌何茂才的目光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睁开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着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职有几句话要请大人示下。”
“请说。”就像临渊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笔搁回了笔架上。
王用汲:“刚才中丞大人说,昨天与大人深谈了,赈灾粮只能发三天,桑苗也必须在六月种下去,这些都是实情。可这些实情在前日议事时就都议过。何以同样的实情,这个议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职殊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几下:“既然是实情,在前日就应该通过,这有什么不解的!”
“请大人容卑职说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转脸深深地望着高翰文,“卑职这次是从昆山调来的。去昆山前,卑职就是在建德任知县,建德的情形卑职知道。建德一县,在籍百姓有二十七万人,入册田亩是四十四万亩。其中有十五万亩是丝绸大户的桑田,二十九万亩是耕农的稻田。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五斗,歉年产谷不到两石。所产稻谷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脱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七两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强充饥,壮丁则已远远不够。得亏靠山有水,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河里能捞些鱼虾,卖了才能缴纳赋税,倘有剩余便换些油盐购些粗粮勉强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说的这些布政使衙门都有数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着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约是十四万亩。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卖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种。倘若还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则每人每年的稻谷只有一百五十斤,脱粒后,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两五钱。倘若改成桑田,田主还不会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蚕丝,换成粮食,每天还不定有三两五钱。大人,三两五钱米,你一天够吗?”
高翰文满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当然不够。”
王用汲:“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大人,你手上这支笔系着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己溺己饥,请大人慎之!”
这些话才是真正的“实情”。堂上那些官员平时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为之。这时听王用汲细细说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哑然了。
大堂上又出现了一片沉寂。
郑泌昌知道自己必须最后表态了,站了起来:“王知县刚才说了建德的实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钱粮,不要说建德,整个浙江每个县的实情我都知道。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省有一省的实情,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现在的实情是国库亏空!蒙古俺答在北边不断进犯,倭寇就在我们浙江还有福建沿海骚乱,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面要绥靖,要募兵,还要造船。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一个小小的知县,拿一个县的小账来算国家的大账,居然还要挟上司不在推行国策的议案上签字!”接着他提高了声调,语转严厉:“朝廷有规制,省里议事没有知县与会的资格。来人,叫两个知县下去(音: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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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茶的那个书办立刻从大堂外走进来了。
王用汲是站着的,那书办顺手抄起了他那条板凳,又走到海瑞面前:“知县老爷,这里没您的座了,请起来吧。”
海瑞慢慢站起了,那书办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条凳,一手一条,一溜风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里。
王用汲和高翰文是斜对面,这时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转向郑泌昌:“中丞大人……”
“这里到底谁说了算!”何茂才厉声打断了高翰文,转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们下去,听见没有?”
海瑞开口了:“但不知叫我们下到哪里去?”
何茂才:“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海瑞:“那我们就该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后去午门!”
“什么意思?”何茂才瞪着他。
海瑞:“去问问朝廷,叫我们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何茂才:“你是威胁部院,还是威胁整个浙江的上司衙门?”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钦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赈灾使都已经被你们威胁得话也不敢说了,我一个知县能威胁谁?高府台,昨天一早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粮市,然后去各作坊了解丝绸行情,结果你被巡抚衙门叫走了。中丞大人刚才说,他跟你作了深谈。可一个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随从到巡抚衙门还有织造局四处打听,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卑职,巡抚衙门把你叫到哪里去了?中丞大人在哪里跟你作了深谈,作了什么深谈?为什么同样一个议案,没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严词拒绝,今日会同意签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来人!”
一个队官带着两个亲兵立刻进来了。
何茂才:“给我把这个海、海瑞押出去!”
“谁敢!”海瑞的这一声吼,震得整个大堂回声四起。
那个队官和两个亲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视郑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巡抚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郑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个堂上的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场居然会有这样的亡命之徒!一个个都惊得面面相觑。
郑泌昌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照何茂才这种做法将海瑞羁押就会变成不了之局,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我现在不羁押你。退下去。”
那队官带着两个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诉你!”郑泌昌那份装出来的儒雅这时已经没有了,两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羁押你不是本院没有羁押之权,凭你咆哮巡抚衙门扰乱国策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槛送京师。可本院现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赈,施行国策。赈灾粮只有三天了,三天后淳安要是还没有推行国策,以致饿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变,本中丞便请王命旗牌杀你!告诉你,前任杭州知府马宁远,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转望向了他:“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是死有余辜!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事情。同样是修河堤,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两条河堤去年花了三百万今年固若金汤。浙江新安江一条河堤花了二百五十万,今年却九个县处处决口。中丞,那时你管着藩台衙门,钱都是从你手里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么决的?卑职今天无法请教中丞,到时候总有人会来请教中丞。被逼分洪,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个浙江从巡抚衙门到藩臬司道,不思抚恤,现在还要把灾情全压在两县的百姓头上。真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朝廷追究起来,总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杀我海瑞,可最终也饶不了元凶巨恶!”
郑泌昌的脸白了。
何茂才的脸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员一个个大惊失色。
郑泌昌的手颤抖着,抓起惊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无端捏造,诬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海瑞:“我一个福建南平的教谕,来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县决堤是我捏造的吗?去年修堤藩库花了二百五十万也是我捏造的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这个议案只有六条二百余字,可这二百余字后面的事情,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么事情,毕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但这件事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才来三天,倘若这样签了字,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整个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闪闪发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动,也有了一些力量。
而大堂上坐着的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其他官员一个个脸上都透着肃杀!
一名队官进来了,对着堂上跪下了一条腿:“回大人,淳安县有禀文!”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来,接过禀文,急急看完,凶险的目光扫向了依然站着的海瑞和王用汲:“拖延!顶撞!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联造反了!海知县,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个齐大柱,带领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现在被官兵当场擒获了!”
王用汲当场脸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里还是一动没动,目光仍然紧迎着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开了他的目光,转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已经脸白如纸。
何茂才望着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后一股勇气,也站了起来:“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当立刻查处。但海知县是前天才来的浙江,这事应该与他无关……”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还说与他无关!”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
高翰文这时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又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闭上了眼。偏在这时,觉着小腹部一阵痉挛绞痛,便咬紧了牙,守住喉头那口气,心里不断地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倒下,千万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间,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这倒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郑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员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惊了。
——高翰文坐的那个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张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来人!”郑泌昌也有些失惊了,立刻叫道。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兵。
郑泌昌:“谁叫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郑泌昌对身旁的书吏吩咐道:“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后堂去,赶快请郎中。”
那书吏连忙对堂外嚷道:“来两个人!”
那个托茶的书办和另一个书办连忙奔了进来。
那书吏招呼两个书办一起,绕到高翰文的案后。
高翰文这时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书吏:“慢点,平着抬。”
书吏的手从头部抄着高翰文的肩,两个书办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把他慢慢抬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三个人抬着高翰文慢慢从屏风后进去了。
郑泌昌这时露出了斩伐决断:“什么议案不议案都不说了!海知县,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与你无关以后再说。本院现在命你带领臬司衙门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将倭贼就地正法,平息叛乱。然后按省里的议案以改兼赈!”
王用汲忧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还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何茂才对那队官命令道:“带上兵,护着海知县立刻去淳安!”
“是!”那队官对着海瑞,“海知县,请。”
海瑞没有被他“请”动,仍然望着郑泌昌:“请问中丞,他们跟我去淳安,是我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我的?”
郑泌昌一怔,接着说道:“按省里的议案办,他们就听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实情办,他们听不听我的?”
郑泌昌:“什么实情?”
海瑞:“省里现在说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样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这些都必须按实情查处。真有通倭情事,卑职会按《大明律例》严惩不贷。倘若并无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职滥杀无辜?”
郑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怂恿刁民抵制国策!”
海瑞:“中丞,卑职问的是要不要滥杀无辜!”
郑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谁叫你滥杀无辜了?”
海瑞双手一揖:“有中丞这句话,卑职就好秉公办事了。”说着,转对那队官:“你都听到了。整队,跟我去淳安!”说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那队官反倒愣在那里,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着我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去!”
“是!”那队官大声应着,这才慌忙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用汲忧急地越过那队官的身影望向已经走到中门的海瑞。
郑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县,建德的事该怎么办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赈!”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转身也大步走了出去。
辕门前,海瑞已经上了马。
那队官和几十个兵都上了马。
“起队!”那队官一声喝令,所有的马簇拥着海瑞的马向辕门外,向右边街面的大路驰去。
王用汲深忧的目光里,海瑞骑在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众多兵骑中忽隐忽现。
马队驰去的方向,夕阳红得像血!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随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王用汲一边坐了下去,揭开墨盒,一边说道:“你立刻去准备,连夜给我把信送到苏州,送给谭纶谭大人。”
那随从:“那谁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还要谁伺候?快去。”
那随从连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摊开了纸,拿起笔疾书起来。
有人敲响了房门。王用汲警觉地问道:“谁?”
他的随从在门外答道:“老爷,巡抚衙门来人了。”
王用汲将正在写着的信夹到案上的一本书里:“什么事?”
随从门外的声音:“说是老爷去任上的文书忘记拿了,他们特地送来了。”
王用汲将那本书拿到床边,揭开床席,放了进去。这才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是那个送茶的书办,笑着走了进来。
王用汲没有让他坐,只是问道:“文书呢?”
那书办将文书递给了他。
王用汲接过文书:“有劳了,请吧。”
那书办却仍然站在那里没动。
王用汲眉头皱了一下,走到床前,从枕边的包袱里拿出一颗碎银,又转身向那书办走去。
那书办却在这片刻间将门关了。
王用汲再也不掩饰那份厌恶,将碎银一递:“没有别的差使,贵差请回吧。”
那书办却摇了摇头,不接那银。
王用汲:“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那书办凑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识地一退。
那书办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大人一定要记住了。”
王用汲望着他。
那书办又凑近了,低声地说道:“淳安那个倭寇是臬司衙门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书办。
那书办:“还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还有沈老板的美人计。”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书办深望着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抚衙门当差已经四年了。”
王用汲还是有些不解,仍然紧望着那书办。
那书办轻跺了一下脚:“前任巡抚是谁?”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接言。
那书办只好直说了:“前任巡抚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书办:“胡部堂和谭大人现在都在苏州。这两条消息大人得赶快派人报到苏州去。”说完便反身开了门,又回头说了一句:“小人走了。”这才闪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门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关上了门,走回床边从席下拿出那两张信纸,又走到桌前,将信纸伸向蜡烛上的火苗。
两张信纸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将纸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来,重新拿出信笺摆好,拿起笔,从头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