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失偶、鸿雁折翼,本就是人间至惨的事,不是当时痛过就算——在当时那天崩地裂的疼痛过后,留下来的伤口永远也不会真正愈合,看似是忘了,甚而连自己都以为忘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被时间模糊,唯有对景时偶然一痛,才让人明白,原来这鲜血,从未停止流淌。</p>
“一成也没有。”她压下了感触,坦白地说,“和你一样,我也觉得他丝毫没有当统帅的才具和经验。如果此战由他统领,那肯定必败。”</p>
“既然如此——”万宸妃挑起眉毛,作出了询问之色。</p>
“这个道理,其实不止我明白,”徐循道,“太后也明白,甚至群臣都明白。但是不让他去,第一个办不到,第二个,他也不会安心。”</p>
只有让皇帝去了,在现实的操作中明白地知道自己的缺憾之处,他才能知道自己的计划有多天真。才能情愿把事情交给专家来做——武事上是宿将,文事上自然就是阁臣。可能也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内阁才没有反对到底,最终让步同意亲征。</p>
万宸妃没有惊异之色,显然是早想到了这一层可能,只道,“难道……难道就不能和大哥说实话吗……好好地说,大哥也未必会不谅解……”</p>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循说,“不错,我从前是说过实话,和章皇帝……想必,你也是听说了往事,才夸我有个耿直敢言的名声。”</p>
她不禁自失地一笑,“不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章皇帝听得进去,我才说,如今的大郎嘛……只能说,若你想学我当日行事,可不要以为,一定会是当日一般的结果。”</p>
她说穿了万宸妃的想法,万宸妃却也不显得讶异,只道,“啊,娘娘看出来了。”</p>
又是沉吟了片刻,方问,“那,难道娘娘当日行事时,已经是算定了先皇必定会反而因此看重娘娘的品德么?”</p>
很多事,后世传来是美谈传奇,仿佛徐循为胡皇后仗义直言,必定会令章皇帝不怒反喜,‘从此越为看重’。只有在宫廷中生活的人,才会对当年的故事不断多想,提出自己的疑问。</p>
徐循摇头道,“当年说话时,我抱定必死决心……也没想过最终能安然无恙。”</p>
“那娘娘又是为何——”万宸妃有丝不解。</p>
“无它,就图个快意而已。”徐循说,“当时觉得非那么做不行——就这么简单。”</p>
“我明白了。”万宸妃露出释然之色,“如文成公所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p>
她也露出了笑容,又给徐循行了一礼,便起身告辞。</p>
一直侍奉在侧的韩女史也有几分好奇,“也不知宸妃会做到哪一步,才算是无愧于心。”</p>
“你觉得呢?”徐循反问。</p>
韩女史寻思片刻,“会过来求问您,在奴婢看,已算是无愧于心了。”</p>
“是啊,不过她自己觉得怎么才能算,那就不知道了。”徐循也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就这个无愧于心,心之如何,也是千奇百怪,谁能说得清楚呢。便是我自己,到我这个年纪,觉得现在已算是无愧于心了,可若是年轻时,只怕即使知道于事无补,那话也非得说出来才是甘心吧。”</p>
“也没准真就给说成了。”韩女史半开玩笑——多少还是带了点希冀,“毕竟,宸妃如后宫,便如当年孙贵妃如后宫……”</p>
一样都是处处特出,宠冠后宫,真要计较的话,也都是曾有被立为皇后的大希望。若是后宫女子能够干预朝政的话,也必定是要这样的妃嫔,才够资格了。</p>
徐循却是摇了摇头,“说不成的。先皇和大郎有极大的不同,这一点你不明白。”</p>
“却又不同在何处?”韩女史也有几分好奇。</p>
“先皇的心里有很多人,当年后宫风云,不是因为他爱得太少,恰恰是因为他爱得太多了。”徐循轻轻地叹了口气。“皇帝心里,却只有自己,后宫熙和,不是因为他爱得够多,而是因为他谁都不爱……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都只有他自己。他永远都只能看得到自己,这样的人,又如何会听得进别人对他的评价?万氏多半也是心知肚明,她若去劝,只怕要折损不少情分……该做到哪一步才算是无愧于心,就看她自己了。”</p>
不数日,宫中果然传出消息——万宸妃因触怒皇帝,被罚闭门思过三月。当然,较之徐循当时直接被打发去南内的做法,此等处置,已算是轻纵了。</p>
连万宸妃都是这么个待遇,宫中再无人敢于相劝,朝臣更是早死心了,三军郊祀,太庙誓师……皇帝就这样顺畅地踏上了前往成功的旅程,带走了京城附近的绝大多数精锐,去实现他心中扬威于国门之外的梦想。</p>
事后算来,他的美梦连二十天都没有做满。</p>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土木堡事变的动机肯定不是我解读的这样,我这还算是给英宗美化了点,事实真相可能要更为愚蠢,更没逻辑更糟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