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慧自是合掌应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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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了哑僧这一出，耽搁了这些许时候，等周帝带着释慧登上九层高阁之时，已经弦月高挂。</p>
与下方各层陈列不同，第九层帐幔垂坠，字画珍宝分列，更有几案坐塌屏风吊顶安置。</p>
那样子，与皇寺的神圣肃穆格格不入，反倒是像极了宴客之所。</p>
——是的，这才是摘星揽月阁修建的真正初衷，不是为了神佛，而是为了人欲。</p>
从最一开始，九层高阁的修建，就是为了盖过大金七层佛塔一头，只是念及楼阁与佛塔修建终有区别，所以才在修建高阁的同时，顺带建了如今承载着大周神佛供奉的九层佛塔。</p>
这一点，周帝其实很早就知道。</p>
早在高阁建造之处，早在蒋云山应齐哀帝委托设计动工之际，他便已经知道。</p>
但在攻占上都之后，他却鬼使神差的下了非圣谕不得入阁的旨意</p>
——按说，只要他将大齐修塔修阁的真正目的公之于众，彼时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便可抵消大半。</p>
可他终究是没有这样做。</p>
那夜宫变之后，死去的除了林氏皇族，还有所有参与摘星揽月阁修建的匠人。</p>
所有。</p>
所以他连兑现诺言的机会都不再拥有。</p>
如今这世间，除却他，除却释慧大师，除却方才那口不能言的哑僧，怕是再无第四人知道这摘星揽月的初衷。</p>
摩挲着屏风壁障，周帝行至窗边，抬手一推，月色便随扑面而来的夜风入户，激得人神魂一清。</p>
释慧适时提醒：“陛下，仔细着凉。”</p>
周帝负手身后，望着似在不远处的弯月，却对这句劝说置若罔闻：</p>
“朕听说，当初云山先生修建此阁时，曾令三百匠人不得随意出入，但其间却特允大师亲见。”</p>
释慧不知周帝缘何提到这事，但却还是如实回禀：</p>
“老僧有幸，曾得云山先生两次相邀。其一是在隔壁九层佛塔建成，摘星揽月阁尚未封顶之际，那时只在下方遥遥远观：第二次则是在阁成之夜，虽有幸入阁一观，却没成想……”</p>
话到最后一句，释慧忽然默声。</p>
但周帝却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p>
摘星揽月阁封顶成阁之夜，亦是周取齐代的宫变之夜。</p>
那一夜，释慧应邀前往摘星揽月阁，谁曾想还未及登至阁顶，上都便已破城。</p>
那时，还尚值壮年的僧人在楼高阁之上，俯瞰见证了叛军入城的全过程。</p>
当然，也同样看见了那个从高阁之上如飞蛾扑火般般笔直坠下的身影。</p>
“朕一直未曾亲口问过你，那夜，你当真亲见他从这高阁一跃而下吗？”</p>
周帝探手窗外，遥遥对着那悬于苍穹的弯月。</p>
清亮亮的月亮如一柄近在咫尺的弯刀，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将其握在手中。</p>
可周帝知道，他并不能。</p>
就像十三……不，过了今夜，就十四年了。</p>
就像十四年的那个夜晚，本以为一切皆在掌握，可最终他却还是错漏无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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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帝接触这十几年来，释慧早就对这位帝王话题的跳脱突变习以为常。</p>
可如今听周帝提起那件事，他却还是有片刻的愣怔。</p>
而就在释慧愣怔的功夫，眼前的帝王已经再次开口：</p>
“这些年来，朕总觉得蒋云山没有死。”</p>
“以往他所有设计修建的宅邸，都会留有独特的机关暗道，所以朕一直觉得，在这摘星揽月阁中，也必会有这么一处机关布置。”</p>
“这些机关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用以证明自己睥睨勋贵的凭借。”</p>
“朕了解他。”</p>
周帝的话戛然而止，如同他先一开始没头没脑问出的那个问题一般突然。</p>
夜风吹起阁中帐幔，带出呜咽之声。</p>
风声里，老和尚亦缓缓开口，一如当年回答府衙官员的那样：</p>
“那一夜，老僧刚观至五层。只未及细看，便见窗外灯火映亮街巷，于是奔至窗边临栏而望，乃知大军入城。”</p>
“随之远眺见宫中大火，值讶然震惊之际，忽见一人从头顶坠下，观其身形为男子，衣衫类云山先生平日所着。”</p>
“但是否真为其人，天色昏暗，再加上事发突然，老僧却不曾看清。”</p>
说到这里，老和尚顿了顿：</p>
“至于陛下所言机关之事……老僧只同陛下登过九层，其余入阁皆是为哑僧送食于一层。陛下若感兴趣，老僧或可唤哑僧前来一问。”</p>
“不过依老僧愚见，蒋云山虽为前齐工造大匠，又向来藐视权贵，但在为皇寺修阁一事上，若真有藏私其实事，三百人睽睽众目，不可能三年修期仍密不透风。”</p>
听着释慧这般解释，周帝回过头来。</p>
老和尚眉目平和慈悲，一如平素开坛讲法的模样。</p>
周帝看了他半晌，最终摇了摇头重新转过脸去：</p>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p>
说到这里，周帝抬手一指远处：</p>
“你看下方花灯长街，可像当年叛军入城之景？”</p>
听到叛军二字，释慧霎时伏跪于地：</p>
“陛下！”</p>
周帝看他一眼：“怕什么？还能有人砍了朕的脑袋不成？这话那些前齐旧臣早年间说的可不少，朕早已听习惯了。”</p>
“那是愚忠之辈的妄言。如今大周治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可见陛下建周乃顺应天时民心之举。”</p>
“朕今日是约你来赏景叙话，而不是听你跟朝中那些人一样说漂亮话的。”</p>
说完这话，周帝回过头继续向那长街看去，“起来吧。”</p>
释慧闻声起身，待立定之后，忽听周帝提醒：</p>
“我方才的问题，你可还没回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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