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施行新政或是变法,无一不是从政事入手,而对军旅的涉及并不多,就算军伍积弊到了不可不改的地步,也只能旁敲侧击,尽量用温和的法子将新政施行下去,实在是因为武人不同于文人,文人被革了官职最多不过是抗议,至多也只是写篇文章抒发牢骚,而武人则不同,若是改革改到了痛处,就算是起兵造反也是有可能的,前朝那位大司马便是因为不信邪,非要在一月之内连撤换了多达百名领军将领,才导致军伍哗变,让那位大司马大惊失色,还没等到他出兵镇压这些叛乱士兵,那位皇帝陛下为了不引起更大的哗变,不得已斩杀了这位立志要富国强兵的大司马,随之新政也宣告失败。而到了本朝,军伍自有一套制度,一应俱全,加之军伍之中其实弊端并不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因此宰辅大人向军伍开刀之时,也并不急于求成,只是从战马到兵器一点一点的缓慢的施行他的新政,也不期望着一蹴而就。
陵安城年关已过,眼瞅着就要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可陵安这几日仍旧是大雪纷飞,让陵安众多百姓不知道在私低下骂了多少次贼老天。
按例陵安年关前后朝廷都要进行一次朝会,年前一次,年后一次,年后的一次主要是总结一下一年的得失,顺便再按照官位高低分发一些年货,因为百官来着天南海北,不是人人都是陵安人,因此这年货只是个赏赐,没想着当真在年前发。而以往时日百官之中一向是宰辅大人所得最多,无人能出其右,不过今年因为有苑老大人在京的缘故,苑老大人便领到了和宰辅大人一样多的年货,这看似合情合理的一次分发年货倒是让很多反对新政的官员为之一震,觉得老大人余威尚存,连陛下都不敢拂了他的面子,便越发觉得有老大人在,高深那老儿的新政迟早要黄,因此一个个这个年过的还算是舒心。除去在朝百官,这年货分发还有在京的几位王侯和军侯,不过今年在提到那位已经被革除爵位的天军侯的时候,作为大内总管的柳宝却一怔,斥退了跟在身后的小太监,跟着前面那个中年男人走出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
男人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虽说仅凭一个嗯字柳宝无法琢磨出陛下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从那个嗯字的语气听来,陛下应该算是心情比较舒展,因此柳宝也就收了收心。实际上就是他这一手光凭皇帝陛下的一个嗯字便可判断出心情的本领,大内这么多宦官可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他,其实想要练就这一项本领,时间和察言观色这两项,缺一不可。
眼见着陛下此刻心情不错,柳宝这才轻声开口说道:“今年这年货,陛下您看是不是要发给天军侯爷,不过侯爷去年已被革除爵位,再发只怕是有失公允,唯恐朝臣生乱。”
柳宝想着只要提出侯爷陛下肯定要动容,果不其然,男人脚步停滞了片刻,然后便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柳宝心里没底,对于陛下,他其他什么时候都能猜出几分,可一但是关于这位已经被废的侯爷,陛下的心思便最是琢磨不透了。
男人重新前行,语气古井无波,“既然被革除爵位了,年货自然便不能发了。”
柳宝低头正想应答,不过偏偏又听到陛下开口说道:“把东越送来的贺礼给他送去,不要珠宝,就拿些吃食便可,对了,别忘了多带几坛好酒。”
柳宝为难道:“那以什么理由?”
男人转过身,看着柳宝,冷声道:“朕赏赐东西还需要理由?”
柳宝颤颤巍巍跪下,如坠冰窟。
男人没有去理会,自顾自缓缓沿着走廊走去,时不时抬起头,看了看走廊外边仍旧在飘落的雪花,想着和某人的头发一模一样,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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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在皇宫之外,不远处的疏谏阁内,在大年过后便一直待在此处的宰辅大人,看了看窗外大雪,忽然兴起,提了一把油纸伞踏出疏谏阁的大门,让一众官员都摸不着头脑。
宰辅大人出门之后,也没说想着要去哪里,只是撑伞前行,感受着雪花飘落在伞面上未化之后堆积的那份沉重感,微微一笑,街道上并未有什么行人,本来才过年关没几天,大雪纷飞竟然是连小贩都没几个,宰辅大人走过好几条街道之后才在一处巷子口看到一位卖烤红薯的老人,花去几文钱买了一个烤红薯的宰辅大人却没想着吃,反倒是把滚烫的烤红薯放进怀中,宰辅大人感受着那一份温暖,默然前行。
再走过一条街道,宰辅大人却在某个巷口碰见了同样一身冬衣,撑伞站立的苑老大人。
两位被认为是足以左右大楚今后走向的大佬想逢风雪中,一时间相对无言。
破天荒没有晋南衣跟着的老大人搁着风雪呵呵笑道:“高深,老夫今早就有预感,今日要碰见你,因此便一人出门了,果不其然,在这里真的碰见你了。”
高深走过去几步,搀扶住老大人,不过两人虽说年龄相差也有几十岁,不过看起来到底都是满头白发,在旁人看来,说不清谁大谁小。
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淡些的宰辅大人轻声道:“老大人既然身子骨不行了,风雪天出门做什么,若真想和高深好好谈一谈,一封信,高深自然便到府上便是。”
老大人摆摆手,感慨道:“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到了陵安做官,便可以把这里当家了,可这大半辈子过去了,还是不习惯啊,就像南衣在庆州一样,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哪里能舒坦,倒是你高深是陵安人,我是庆州人,算起来这陵安应该是你的家才是,我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不死来找你麻烦可实在是有些缺德啊。”
宰辅大人平静道:“不至于。”
老大人笑了笑,“没记错的话,当年老夫可没少嘲讽你,不过你能当上这宰辅,倒也是应当,放眼满朝,连个敢和你对着干的人都没有了,你不当宰辅谁当宰辅。前两年那姓孙的小子还不错,不过死早了,然后,嘿嘿,然后老夫不就来了?”
宰辅大人也不恼火,只是轻声道:“新政之事,晚辈谋划多年,除去为大楚之外,自然也为晚辈自己,因此万万不能停。”
老大人反问道:“新政之后,大楚能一统天下,能把北匈灭了不成?”
宰辅大人斩钉截铁说道:“现在不行,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便行。”
老大人叹气,没去反驳这句话,只是平静道:“老夫自然知道说服不了你,这次和你相会,不过是想知会你一声,老夫自当和你扳手腕子一直板下去,最迟在夏至前后,老夫便想和你分出胜负。”
宰辅大人一怔,疑惑道:“老大人何必这么急?”
老大人轻笑道:“你真当老夫是你高深,老夫也不怕坦白告诉你,老夫时日无多了,死之前便想和你这后生分出个胜负,毕竟神龙年间那些老兄弟早死了,没人能让老夫上心了。”
宰辅大人不说话,因为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老大人轻轻挣脱开宰辅大人的手,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