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阳国祚已经绵延两百多年,可在寡人看来,本朝诞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龄,离阳何异于襁褓婴儿?篆儿远没有到高枕无忧做败家皇帝的时候啊。”
“寡人自然知晓从没有传承千代万世的王朝,总有一天,天下不会姓赵,族谱榜首也会随之换成另外一个姓。赵室子孙,以后谥号美恶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谥也行,恶谥也可,多几个总比少好。”
“寡人年幼时听当时还未裁撤官职的太傅说史,提及每个朝代的年数,总有一种感觉,那就像是士子在参加一次或漫长或短暂的科举,只不过赶考之人,能够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爷这个主考官那里得到青睐,如果有人答卷糊涂,便要扣去些什么,如此加加减减,何时无物可扣,那么就家天下的那个皇室也就没了科举资格,一个王朝就此走到尾声。若是从太祖开创离阳算起,自认相较那些先辈,寡人治政,要胜出十之**,只输雄才伟略的太祖与识人透彻的先帝在内寥寥几人而已。”
皇帝絮絮叨叨之时,容光焕发,浮现一种病态的神采。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皇帝在袒露心扉,而老人则老神在在侧耳倾听,偶尔会心一笑。
当今世上,肯定只有齐阳龙一人能够让赵家天子如此一吐为快。
他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谢先生,都一心一意辅弼离阳,可以说先生师徒四人,撑起了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无可封。”
从赵家天子对三人的称呼中可以看出他对齐阳龙三位弟子的亲疏远近,与书生荀平相处时间最短,却是他觉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称呼元本溪为元先生,是出于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谢飞鱼这个名字,则透着一股随性。
老人摆摆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齐阳龙成名最晚,也是公认最为鲁钝不开窍的读书人,像我三十多岁时,依旧浪荡江湖,一事无成,而张巨鹿和桓温的恩师,早已名满天下,还有江南道那位喜欢养猫的老伙计,他们得势之时,我也就只能远远观望着,都没脸去他们家中做客。说起各自弟子,明面上看是我最得意,可其实真要掰扯掰扯的话,一个露锋的张巨鹿,一个守拙的桓温,这两位,后者与我是一条道上的,终究难逃世俗窠臼,至于我那三名弟子,虽说人人能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但比起张巨鹿,除了荀平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较高下,其余两人,都不如张。”
齐阳龙感叹道:“张巨鹿,是唯一能与黄三甲并称超世之才的家伙。都说他不过是一位离阳的修补匠,嘿,低估碧眼儿多矣。我这次入京,也无推倒重来的念头,恰恰相反,张巨鹿许多举措不得不过于刚烈,就由我来修修补补,我才是个修补匠。若无张巨鹿在先,我做不成什么事,这辈子都只会呆在上阴学宫内,做那隔了几代便会无人问津的狗屁学问。”
老人望向赵家天子,伸出双手,轻声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资聪慧,却还坚持勤能补拙。我敢说,当今世上只有将相评,如果说有一个帝王评,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国起,再加上以后一个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个类似武评的天下十大高手?”
齐阳龙也跟着笑起来,然后重重点头。
皇帝走到这座铁剑琴胆的窗口,抬头看见京城的天空划过一片飞鸽,隐约听见一阵鸽鸣,自嘲问道:“先生,寡人这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齐阳龙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语道:“如果徐骁没有儿子该有多好,要不然那个年轻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却同时留下子嗣,那么寡人不吝啬给徐骁一个最大的美谥,给那个年轻人一个世袭罔替,给徐骁的孙子请入京城,享受那甚至胜过赵家龙子龙孙的殊荣待遇。有我赵室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家子孙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间遗憾事,就缘于一个没有‘如果’二字可说。”
齐阳龙沉默不言。
皇帝收敛了一下情绪,笑问道:“先生上次想说但是又说时机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齐阳龙缓缓答道:“分权,彻底打散地方势力。可这得等到天下大统,到时候吞并了北莽,按照当前离阳最主要的道州郡县四级设置,一个道的主官,不过是节度使和经略使的文武分割,只要节度使彻底压过经略使,与春秋乱世的一个国家君王没什么两样,离阳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万万不能重蹈覆辙。尤其是吃掉北莽后,加上原先的十四道,总计会有二十四余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现在的邮驿程度,除了中原腹地,大多数节度使经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远,道这一级的设立,当初本就是临时设立,之后更要废除,不光如此,离阳现在的三十余州,更要细分,把一些大郡单独摘出来做州,在维持文武共治和相互制衡不变的前提下,以后的天下,应该要有八十个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将军每隔四年到六年时间,就必须轮换,轮换之际,还要入京面圣一趟。此举推行,阻力不会太大,毕竟到时候一州文武两位主官既有实权,官品也高,人人乐见其成,即便某些现有经略使和刺史心怀愤懑,那也抵不住手下辅官的推波助澜,若敢逆势而为,那也是自取灭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帮助朝廷挤掉他们。”
齐阳龙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握拳和松拳的姿势,这才开口说道:“这是收权,接下来还得看以后赵家皇帝的放权本事。收,不能太紧太死,不能攥着不放,不能任人唯亲。放,不能自以为一劳永逸,做学问的人,可以去争那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可当皇帝的,要坚信那人心容易反复,欲壑难填,需要时常恩威并施。但大体而言,只要此事功成,离阳赵室在族谱上的榜首位置,再多两百年,肯定不难。至于具体措施,比如越是边疆之地,可稍稍用亲不用贤,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贤不用亲,轮换之时,要遵循此理,不过这类事情,总归都只是些细枝末节。”
皇帝聚精会神听着老人的言语,一字不敢漏。
齐阳龙似有感悟,说道:“天下分合是难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乱,都是那个王朝堵死了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实当老百姓和当官的,都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心中能有个念想,有了念想,就会怕死,也不想死。”
“说到底,当皇帝的,再吝啬,依然要给所有人一双鞋穿,别让天下人光脚不怕穿鞋的,由此心生那个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最后念头。”
“这一点,徐凤年就做得很好。从北凉武将,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种种行径,都是在告诉那些北凉人,我徐凤年有福,与你们同享,有难,与你们同当。”
听到这里,皇帝没来由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年轻人,要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当年成为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齐阳龙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着望向楼外,发呆许久。
齐阳龙也陪着发呆。
这个祥符元年,入秋以后让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实上,更让人难受的波澜还在后头。
霜杀百草之时。
会死很多人,而且会有许多已经捞到手大富大贵之人。
皇帝猛然转过头,泪流满面,“先生,寡人还不想死啊。还想再看一看这个天下,从南到北,再多看几眼。多看一眼也好。”
齐阳龙竟是无话可说,踮起脚跟,这才能够拍了拍这位今日没有穿龙袍的高大男子肩膀。
这幅画面,滑稽而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