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聋子!独眼!驼背!妖怪!”
“你那张丑脸,孕妇一见就会流产,比任何堕胎药都管用。”
至于磨坊的约翰和罗班·普斯潘,这两位大学生使劲唱着古老的歌谣:
一根绞索,
对付无赖汉!
一捆木柴,
对付丑八怪!
其他人也都竭尽侮辱之能事,嘘声、笑声、骂声此起彼伏,不断有石头扔向刑柱。
卡西莫多听不见,但看得出,观众的狂怒不仅表现在言辞上,也充分展示在脸上。何况,观众向他扔石头,这也说明他们咧着嘴笑是出于恶意。开始他还忍着。在执刑吏的皮鞭下,他一直顽强地挺住,可是,面对虫豸般群众的乱蜇乱咬,他渐渐失去了耐心,就像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地区的公牛对斗牛士的进攻倒无所谓,却会被狗和标枪激怒。他先是慢慢地用恫吓的目光环视人群。因为他仍被五花大绑着,目光也就显示不出力量,赶不走咬他伤口的苍蝇。于是,他用力挣扎,想摆脱绳索,狂怒地扭来扭去,把那陈旧的轮盘弄得轧轧响。这样,群众的讥笑和嘲骂就更加疯狂了。那可怜人看到无法挣脱束缚野兽的枷锁,就又平静下来,只是不时地鼓起胸膛愤怒地哼一声。他的脸上毫无羞赧之色。他远没有被社会同化,而是更接近自然,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再说,他丑到那种程度,对耻辱还会敏感吗?然而,愤怒、仇恨和绝望使他的丑脸上渐渐笼罩起一层阴云,越来越浓,逐渐蓄满了电流,化做千万道电光,在独眼巨人那只眼睛里闪闪发亮。
可是,当一头骡子驮着一个神甫从人群中走过时,他那乌云密布的脸豁然开朗了。可怜的犯人远远看见骡子和神甫,脸色就变得异常温和,狂怒和抽搐顿时烟消云散,露出了充满无尽温柔、宽厚和亲切的奇异微笑。神甫愈走愈近,卡西莫多的笑容就愈明显、愈清晰、愈光辉灿烂,就像在欢迎一位救星到来。可是,当骡子快走近刑柱,骑骡子的人能够认出犯人是谁的时候,神甫却把头一低,猛然打了个回转,策骡疾奔而去,仿佛要赶紧躲开什么耻辱的要求,不想被一个处于这种境地的可怜人认出来,当众受到他的致敬。
这神甫就是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一层更浓更密的乌云又降落到卡西莫多的额头上,微笑还在阴云中滞留了一会儿,但那是苦涩、沮丧、无限忧伤的笑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在那里至少待了一个半小时,受尽侮辱、讥笑和折磨,差点儿没被石头砸死。
突然,他又在锁链下扭动起来,那是更加绝望的挣扎,连他身下的整块木板都抖动起来。他打破了一直顽固保持的沉默,发出嘶哑和狂怒的喊声:“水!”这声音与其说是人的喊声,毋宁说是野兽的吼叫,盖过了群众的喧闹声。这绝望的呼喊非但没有唤起同情,反而使刑柱周围善良的巴黎市民更加开心。应该说,从整体上看,这群人跟我们前面认识的那群可怕的流浪乞丐一样残酷,一样愚蠢,只是那些乞丐处于民众的最底层罢了。周围除了对犯人口渴表示嘲笑外,没有一个人吭气。当然,那时他脸色涨得发紫,汗流满面,目光迷乱,由于痛苦和愤怒,嘴里流着白沫,舌头伸在外边,模样委实滑稽可笑,不仅让人可怜,更让人讨厌。还要指出的是,纵然这群人中,有哪位好善乐施的男女想给这受苦受难的可怜人送去一杯水,这位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也不敢冲破偏见,冒着受辱的危险登上刑柱不光彩的台阶。
几分钟之后,卡西莫多用绝望的目光扫视人群,又用更加凄楚的声音喊了一次:“水!”
又是一阵哄笑。
“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劈脸给他扔去一块在阴沟里浸过的毛巾,喊道,“拿着,可恶的聋子!我欠着你的情哪!”
一位妇女朝他脑袋扔去一块石头,说:“看你半夜三更还敲不敲该死的钟吵醒我们!”
“喂,小子!”一个瘤子想用拐杖去打他,吼叫道,“你还敢从圣母院钟楼上向我们施魔法吗?”
“给你个碗,叫你喝!”一个男的说着把一只破水罐恶狠狠地朝他胸口扔去,“我老婆就因为你从她面前经过,生了有两个脑袋的孩子!”
“我的猫下了个六只爪的小猫!”一个老妇尖声嚷道,顺手把一块瓦片向他扔过去。
“水!”卡西莫多呼吸困难地喊了第三次。
这时,他看见民众闪开一条路,走出一位奇装异服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一面巴斯克手鼓,身边跟着一只长着金犄角的白山羊。
卡西莫多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那正是他昨夜试图绑架的埃及姑娘。他隐约意识到,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此刻才在这里受罚的。其实,他受惩罚是因为他不幸耳朵听不见,凑巧审判他的法官也是个聋子。他肯定她也是来报复的,和别人一样来打击他。他果然见她快步登上梯子。愤怒和怨恨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恨不得能把刑柱震塌。假如他眼睛里冒出的电光能把人劈死,埃及姑娘走不到平台就会变成灰烬。
她默默地走近犯人,卡西莫多扭身想躲开她,但白费力气。她从腰带上解下水壶,轻轻送到卡西莫多干裂的唇边。这时,他那只干枯而炽热的眼睛里滚动着一颗泪珠,沿着那张因绝望而久久抽搐的丑脸慢慢往下淌。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落泪。可是,他忘了喝水。埃及姑娘不耐烦地撅了撅嘴,微笑着把壶口贴近卡西莫多缺齿少牙的嘴巴上。他大口大口地喝着。他渴极了。可怜的人喝完水,伸出黑黑的嘴巴,显然是想吻一吻那只救助他的美丽小手。但姑娘可能心存戒心,想起昨天夜里的那场暴行,就像害怕野兽咬似的吓得赶紧缩回手。于是,可怜的聋子凝视她,目光里充满责备和难以表达的忧伤。
这样一位美丽、鲜艳、纯洁、妩媚,同时又那样娇弱的姑娘,却如此虔诚地跑去救助一个这般落魄、丑陋和凶恶的怪物,此情此景到哪里都是感人肺腑的。而这个场面发生在刑柱上就更显得壮丽感人了。
连观众也深受感动,开始鼓掌欢呼:“好!好!”
就在这时候,隐居婆从洞穴的窗口远远看见埃及姑娘站在刑柱上,就向她发出了那句凶狠的诅咒:“该死的埃及姑娘!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