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二、皮埃尔·格兰古瓦(2 / 2)

“在他们旁边,”丽埃纳德只顾自己往下说,“低音乐器好像在比赛谁的调子更好听。”

“为了给过往的行人解渴,”吉丝盖特接着说,“三个泉眼喷出美酒、牛奶和滋补饮料,谁想喝就喝。”

“蓬索水池过去不远,”丽埃纳德说,“在三位一体教堂,有人演耶稣受难的哑剧。”

“这个我记得可清楚哪!”吉丝盖特叫了起来,“上帝被钉在十字架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强盗!”

两个喋喋不休的姑娘回忆起教皇特使来到巴黎的情景,越说越兴奋,于是两人同时说开了。

“再往前走,到了画师门,演员的衣着真华丽。”

“在圣婴泉边,有个猎人在追一头母鹿,猎狗汪汪地叫,号角呜呜地响!”

“在巴黎屠宰场,临时搭起的木头架子就算是迪耶普城堡!”

“教皇特使经过的时候,你知道,吉丝盖特,这边的人便开始攻城,把英国佬统统杀了。”

“在大堡门口,演员穿的服装也漂亮。”

“换钱桥上也装饰得很好看!”

“教皇特使经过时,桥上放出了两千多只各种各样的鸟儿,好看极了,丽埃纳德。”

“今天的更好看。”和她们说话的那个青年似乎有些不耐烦,就打断了她们的话头。

“您能担保今天的圣迹剧好看吗?”吉丝盖特问。

“当然啰!”他答道。接着,他又稍微有点夸张地说:“两位小姐,我就是剧本的作者。”

“真的?”两位姑娘万分惊讶,问道。

“当然是真的!”诗剧的作者扬扬得意地答道,“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约翰·马尚负责锯木板、搭舞台,我负责写剧本。顺便提一下,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

《熙德》的作者说“我是皮埃尔·高乃依”时,恐怕也不会比他更神气。

读者可能已注意到,从朱庇特退回幕后到这出新寓意剧的作者突然自动亮相,使得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惊叹不已,这中间已经过了不少时间。值得指出的是,几分钟前,观众还在吵吵嚷嚷,现在他们却相信那位演员的话,宽宏大量地等候寓意剧开演。这就证明了一条永恒的真理,一条从我们的剧院里天天都能得到验证的真理:让观众耐心等待的最好办法,是向他们宣布好戏马上就要开演。

然而,大学生约翰可没有睡着。

“好啦!咳!”雨过天晴的平静中,突然爆发出他的喊声,“朱庇特,圣母夫人,你们这些走江湖的,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你们在拿我们开心哪?我们要看戏!快开演!不然,我们又要闹了。”

这一招还真管用。

从戏台里面传出了抑扬的音乐声,或高或低。幕布掀起,从里面钻出四个穿着五颜六色服装、脸上涂脂抹粉的剧中人物来,他们从旁边陡峭的梯子爬上舞台,面向群众排成一行,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于是,音乐停止,圣迹剧开始了。

这四个向观众鞠躬的剧中人物博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接着,在一片肃静中,他们开始朗诵序诗。为了免得读者受罪,我们就不细述了。况且在那个时代,如今也一样,观众感兴趣的不是演员念的台词,而是他们穿的服装。说实话,这倒无可非议。他们都穿着半黄半白的双色戏装,只是布的质料不同,第一个穿的是金银两色的锦缎,第二个穿的是丝绸,第三个穿的是呢绒,第四个穿的是粗布。第一个角色右手拿一把宝剑,第二个拿着两把金钥匙,第三个拿着一把天平,第四个拿着一把铁锹。这四样象征物的含义一目了然,但为了方便不肯动脑子的懒人,在各人的衣服下摆都用黑线绣着各人的名字,锦缎袍上绣着“我是贵妇”,丝绸袍上绣着“我是教士”,呢绒袍上绣着“我是商妇”,粗布袍上绣着“我是农民”。两位男性穿的袍子短一些,头上戴着无檐帽;两位女性的袍子长一些,头戴风帽:这样的穿戴寓意是很显然的,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的性别。

没有头脑的人才会听不懂序诗的内容,不明白农民娶了商妇,教士娶了贵妇,两对幸福的夫妇共有一只无与伦比的金海豚,一心想把他献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们走遍了全世界,寻找这样的美女,先后拒绝了戈尔孔德女王、特雷比宗德公主、鞑靼大可汗的千金……最后,农民和教士、贵妇和商妇来到司法宫的大理石桌子上休息,面对老实巴交的听众滔滔不绝地背诵警句格言,正像艺术学院的学生为应付哲学、教育学、文法和法律的考试一样,不惜滥用警句格言进行诡辩好混一顶学士帽戴戴。

这一切确实很美。

这四个寓意人物争着讨好观众,洋洋大论、连篇累牍地背诵隐喻。然而,在听众中,哪有像剧作者那样倾听的耳朵、那样颤动的心灵、那样焦急的目光、那样伸长的脖子。就是这位诗人,正直的皮埃尔·格兰古瓦,刚才一时兴奋,禁不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两个漂亮的姑娘。他又回到了他的柱子后面,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入神地听着、看着,细细地品味着。序诗开场时观众的亲切掌声还在他头脑中回响,他屏息敛气,看得心醉神迷,一个作者在一片寂静中听到演员如数家珍似的吐出字字珠玑时才会这样全神贯注。好一个皮埃尔·格兰古瓦!

可是,说来于心不忍,这最初的陶醉很快就被扰乱了,格兰古瓦刚把欢乐与胜利的酒杯举到嘴唇边,杯子里就掺进了一滴苦酒。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挤在人群中讨不到钱,从周围人的口袋里也捞不到油水,于是异想天开,爬到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想得到几个赏钱。因此,演员一开始朗诵序诗,他便攀着专用看台的几根柱子,一直爬到看台栏杆下边的飞檐上坐下。他用褴褛的衣衫和右臂的脓疮吸引人们的注意和同情。不过,他没有说话。

多亏他保持沉默,序诗才得以顺利进行,但倒霉的是,大学生约翰从柱子高处发现了乞丐和他招摇撞骗的鬼把戏,于是又引起了混乱。这个爱出洋相的年轻人突然大笑起来,全然不顾这会打断演出,扰乱看得出神的观众。他手舞足蹈地高喊:“快瞧哪!那个身上长疮的叫花子在讨施舍呢!”

如果在有青蛙的池塘里扔一块石头,或者朝一群飞鸟打一枪,那就能想象出这些大杀风景的话会对全神贯注的听众产生怎样的效果。格兰古瓦像遭到电击似的哆嗦了一下。序诗戛然而止,全场哄乱起来,所有的脑袋纷纷转向乞丐。乞丐丝毫没有惊慌,反而看到这个机会有利可图,便半闭着眼睛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喊道:“行行好吧!”

“唉!那不是克洛潘·特鲁伊夫吗?”约翰又喊道,“喂!朋友,你腿上的疮怎么跑到胳膊上去了?”

接着,他猴子般敏捷地抛出一枚银币,扔进了乞丐用那只长疮的胳膊伸出来的油腻不堪的毡帽里。乞丐不动声色地接受了约翰的施舍和嘲讽,继续凄惨地喊道:“行行好吧!”

这段插曲使观众非常开心。罗班·普斯潘和神学生们带头快活地鼓起掌来,欢迎这段插入序诗中的怪声二重唱——约翰的尖嗓门和乞丐念经的调子。

格兰古瓦很不高兴。他一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便尽力向舞台上的四个演员高喊:“演下去!见鬼!演下去呀!”他甚至不屑朝那两个捣蛋鬼看一眼。

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服下摆,他恼火地转过头去,几乎笑都笑不出来。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微笑了,因为是吉丝盖特·让西埃娜美丽的胳膊伸过栏杆在拉他的衣服。

“先生,”姑娘说,“他们会演下去吗?”

“当然!”格兰古瓦回答,对她怎么会提这个问题感到奇怪。

“那么,先生,”她又说,“能不能麻烦您给我讲讲……”

“下面要演什么?”格兰古瓦打断她说,“行,我给您讲讲。”

“不是,”吉丝盖特说,“是刚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格兰古瓦好像伤口给人捅了一下。

“该死的蠢丫头!”他嘀咕了一句。

从此,吉丝盖特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一钱不值。

其间,四个演员听了他的话,继续演下去了。观众见演员开口,便又开始听起来。可是,圣迹剧突然这样被人为地截成两段,中间不够衔接,许多美妙的地方也就领略不到了。格兰古瓦这样想着,心里一阵阵难过。好在观众已渐渐安静下来,大学生约翰也闭上了嘴巴,乞丐正在数他帽子里有几枚钱币。总而言之,台上的圣迹剧又压倒了台下的现世剧。

说实话,这出戏不失为一部佳作,只要稍加修改,就是到现在也还可以上演。开场白按惯例有点冗长空洞,但是直截明了。在格兰古瓦天真的内心深处,还是颇为得意的。大家猜想得到,寓意剧中的四个人物跑遍了世界三大洲,找不到接受金海豚的美人,带着几分疲倦到大理石桌上休息。于是,他们对这条神妙无比的大鱼竭力赞颂,成千个微妙的隐喻使人一听就知道金海豚指的是玛格丽特·德·佛兰德公主的未婚夫,他此刻正闷闷不乐地待在昂布瓦兹城堡,哪能想到农民和教士、贵妇和商妇刚刚为他跑遍了整个世界呢。金海豚年少英俊,身强力壮,他还是法兰西之狮的儿子(所以国王家是完美无缺的了)。我敢说,这个大胆的比喻确实不错,在这大演寓意剧、大唱皇家婚礼赞歌的日子,撰写博物史的学者不会因为把海豚说成是狮子的儿子而感到不高兴的。正是这种世上罕见的荒诞无稽的杂乱才能激起观众的满腔热情。不过,若是也要进行一点批评的话,诗人本可以不用二百行诗就能把以上绝妙的思想讲清楚的。不过,根据巴黎总管先生的命令,圣迹剧必须从中午十二点演到下午四点,总得说些什么呀。况且,观众听得也很有耐心。

商妇和贵妇正在争吵不休,农民师傅朗诵诗来劝架了:

树林中从没见过这样神气活现的野兽——

突然,看台上那扇令人讨厌的关着的门,现在更让人讨厌地打开了,门官用响亮的声音通报:“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