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停了,月亮半遮着脸,刚刚能照清路。山林百兽踪影尽灭,只余一片死寂。
丹菲佩着弓箭,辨识着山林中被积雪覆盖的采药人的小径,骑马前行。
寒冷彻骨的北风夹杂着碎雪在荒原上呼啸肆掠,像是战死的幽灵们在哀嚎,在哭诉。干枯的树木被吹得乱舞,树枝就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一株株都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冤魂。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冰冷锐痛。碎雪钻进衣领,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脖颈流下。汗水却被寒风冻结在发鬓眉梢,结成冰霜。
四更时分,丹菲终于抵达了沙鸣县城。
果真如丹菲所料,经历了一日的战争和一夜的烧杀抢夺后,突厥人也疲倦了。只是沙鸣城在短短数日内就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千疮百孔。城墙上随处可见烧灼后的痕迹。惨淡月色下,城内飘着浓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和血腥气息。
到处尸骨累累,有战死的士兵,也有被屠戮的平民。还有很多负伤未死的人,在冰冷的血中挣扎着,呼号。整个沙鸣城已如同人间地狱。
城门破损,有数名突厥兵值夜,只准出,不准进。大概是已经烧杀够了,突厥人并不阻拦城中百姓出城。他们会检查行人包裹,抢夺走所有值钱物品。但凡有反抗,就当即砍杀。
丹菲发觉突厥戒备也不算森严,毕竟如今的沙鸣城已无什么可守卫的。她从死人堆里扒了一身突厥士兵的衣服穿上,趁换岗时,混在一群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身后,溜进了城里。
昔日繁华整洁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房屋基本都被烧毁,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烟灰就像黑色的蝶一般在天空中混着细雪翻飞。废墟中还冒着青烟,倒塌的瓦砾下甚至能听到伤者的。
刘家。
丹菲站在烧焦的大门口,腿里仿佛灌了铅一般。破损的门后,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家丁,断裂的手中还拿着刀棍,曾试图抵御过敌人的来袭。
丹菲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他们大都死不瞑目,身躯被大刀砍得支离破碎。看到春娟的时候,丹菲屏住了呼吸。
这个郭夫人身边的丫鬟,模样生得好,总是爱笑。而如今她衣衫凌乱地倒在台阶下,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将她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内堂里悬挂着一个人影。丹菲的视线从那双绣花鞋上移,看到了郭夫人青白的脸。
丹菲大口喘气,一步步退开,险些跌坐在地上。而后她跳起来,转身朝母亲住的小院子冲去。
陈夫人的小院也被烧了一半,正屋的门大敞着。丹菲哆嗦着一步步走过去,就看到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一件银红绣折枝莲花的袄裙,倒在一面墙下。
丹菲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浑身颤抖着,慢慢拨开了母亲盖在脸上的头发。
陈夫人如睡着一般阖着眼,额头上血迹斑斑,骨头都凹进去一块,可见当时撞墙时,用了多加的劲。她是下了宁死也不受辱的决心的!
丹菲一点点摸着母亲的脸,摸着她再也不会张开的眼睛。陈夫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剪子,尖头磨得尖锐无比。她只是一个女子,没有能力和那些蛮夷拼杀,只能选择干干净净地离去。
丹菲慢慢滑下去,伏在母亲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把脸埋在她胸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哭得力竭,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情绪憋着无处发泄,她只好握着拳头狠狠地捶着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生父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全家逃至沙鸣,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为什么曹家人还是逃不过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剧!
丹菲那时候觉得,自己当时已是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之后很多年里,她颠沛流离,漂泊万里,人生大起大落,尝尽酸甜苦辣,却都含笑以对。直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去之际,她久违的泪水才再度夺眶而出。
陈夫人妆扮过后才自尽,显然就是想走得体面一点。丹菲自然不会就这么把母亲的遗体弃之不顾。她哭完后,便将母亲背在背上,朝后院走去。
后院门半开着,门前倒着两个人,一人是刘家的老管事,另外一人竟然是刘公。
刘公朝着院门扑倒在地,背上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已然气息全无。只是他怎么会死在后院门口?难道是逃来的时候被砍杀了?可郭夫人和母亲在屋里自尽,为何不跟着他逃来后院?
丹菲把陈夫人背进后院菜地,放在地上。然后折返回去,再把郭夫人和刘公夫妇俩的遗体也背了进来,准备将三位长辈安葬了。
后院也被洗劫过,家畜和食物大都被突厥人抢走。万幸柴房没有被烧,里面放着七、八个腌菜罐子也好端端的摆放在墙下。
丹菲翻找到一把锄头,转身出门之际,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出头,从靴子里里拔出了匕首。目光锐利地扫荡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屋角几个半人高的大坛子上。
她眯了眯眼,一步跨上前,用匕首猛地将一个坛子的盖子掀开。瓦盖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成几片。
“出来!”
坛子里的人蠕动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脏兮兮地,被泪水打湿的脸。
“阿……阿菲……是我……”刘玉锦穿着一个小厮的衣服,蓬头垢面,比丹菲还像一个乞丐。
她在这里躲了一整天,冻得浑身僵硬,只知道外面闯进家里来的人似乎是走了,可又得了父亲的叮嘱不敢出去。刚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突厥人来搜屋子了,又惊恐又绝望,现在一看竟然是丹菲回来了,多日的恐惧和悲伤再也忍不住,张嘴就要哭出来。
刘玉锦刚哇了半声,丹菲就扑过来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喝道:“闭嘴!你想让突厥人知道这里还藏着女人不成?”
刘玉锦猛抽一口气,把哭声逼了回去,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丹菲叹了口气,收起了匕首,把她从坛子里拉了出来。
刘玉锦一把保住丹菲不放,想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一般。她无声大哭,泪水打湿了丹菲的衣襟。
“围城那天陈姨一个人回来了,说你被困在城外了。我们先前都还担心你,没想转眼就战败了,城门破了……突厥人来得太快,我们没逃得出去。后来段大郎带着亲兵杀出城,我们都以为他会赢,没想却是输了……”
丹菲提心吊胆地问:“云郎他……”
刘玉锦哭得更厉害,道:“他突围送了一些百姓逃出城,自己却是殉国了……”
丹菲的身子晃了晃,目眶赤红,涣然失神。
“阿菲……”刘玉锦摇着她,“你怎么了?你可不要有事呀!”
过了许久,丹菲才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水,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
刘玉锦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柴房,一眼看到地上的几具遗体。她这次没忍住,惨叫一声,扑在刘氏夫妇身上,大哭了起来。
丹菲头疼地皱着眉,走过去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刘玉锦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大概是刘玉锦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丹菲这拉弓射箭的手,力气又大,又使足了劲,把刘玉锦打得头昏眼花,白嫩的脸蛋上立刻就浮起了五指印。
刘玉锦被打傻了,捂着火辣辣的脸,结结巴巴道:“阿……阿菲,你干吗打我?”
丹菲狠狠瞪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再这么哭哭闹闹地招蛮夷人过来,我就干脆先一刀杀了你,免得你被糟蹋清白。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娘对我们母女俩的收留之恩了!”
刘玉锦吓得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滚落,声音却小了很多,哭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耶耶……阿娘……”
她又伏在郭夫人身上,呜呜哭起来,却总算听了丹菲的威胁,不敢大声嚎哭了。
刘玉锦再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犯糊涂。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突厥人冲进家里来,砍死家丁,然后抓着婢女就地。母亲郭夫人拖着病躯上吊自尽。可她年纪还小,她不想死,刘公也舍不得她死,才拼着命把她藏在柴房的坛子里。
刘玉锦在坛子里听到了父亲在外面被砍杀时发出的惨叫声,只是她心里总存着念头,觉得父亲或许逃过一劫。如今见着父亲的尸身,才知道一切期望都破灭了。家破人亡。
也是刘玉锦运气好。刘家值钱物品不少,突厥人光抢夺那些古玩玉器,不屑搜后院柴房。不然,随便来人放一把火,她也难逃一劫。
丹菲跪在一旁,握着陈夫人的手,随着刘玉锦一起也默默地掉了一阵眼泪。
天色不早,丹菲和刘玉锦一起将父母们掩埋了。丹菲拆了两块门板做墓碑,姊妹两人没有香蜡纸钱可烧,只好对着各自父母的墓碑多磕了几个头。
刘玉锦忍不住又抱着丹菲呜呜哭起来,丹菲抬了抬手,到底没有推开她,也跟着又哭了一场。
葬完父母,刘玉锦红着眼睛问:“阿菲,以后我们怎么办?”
丹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陈夫人的居所走去,一边道:“我受人之托,先要去一趟原州。”
“去原州?”刘玉锦惊愕,“那我怎么办?”
丹菲无奈地扫了她一眼,道:“你刘家的叔伯那么多,你选一家投奔便是。也别怪我无情。你还有亲戚可投奔,我却是自身难保。”
刘玉锦一说就来气:“闭城时我爹招呼几个叔伯一起抵御外地。没想那几个叔伯临到关头却毁了约。我爹只得自己组织家奴对付突厥人,这才……他们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仇人。我才不要去投奔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分!”
丹菲没好气,“眼下这都什么局面了,还由得你挑三拣四?郭夫人和刘公都已亡故,你刘家在沙鸣的产业也尽数被毁。你如今是家破人亡,有你叔伯收留你,就已是万幸了。还当你是那千娇百宠的富家千金?”
刘玉锦好似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呼吸一窒,整个人顿时萎靡消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