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十五章(2 / 2)

天鹅绒之夜 凉蝉 0 字 2021-12-18

四四拍的鼓点急促有力,钟旸声线低沉,宋沧则清亮许多。镜头的中心人物是钟旸,路楠的目光却一直锁在宋沧身上,她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宋沧披着长发,眉眼低垂,拨动贝斯的琴弦。黄与红的灯光油彩一样涂抹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的目光掠过高宴的镜头,很快看向远空。那介乎于少年与青年的嗓音,没有被烟草侵蚀,没有被岁月磨润,越来越高的歌声疏朗自在,刹那间让路楠想起高宴镜头里无边无垠的天空和原野。

唱到最后,钟旸的声音已经上不去了,他笑着看宋沧弹奏。最后的间奏结束,麦克风里传出宋沧低沉的喘息。他像吟诵,也像歌唱,声音草叶一般轻疏地摇动:“当旷野上掠过诱惑的歌声,仁慈的死神,请给我宁静。”

人群里三三两两地有人鼓掌,渐渐越来越热烈。宋沧和钟旸紧紧拥抱在一起,朱杉疯狂地敲打架子鼓,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道。

“你听他唱过这首歌吗?”高宴问。

江一彤摇摇头。何止是这首歌,片子里的钟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她记忆中的钟旸健康、热情,体格强壮,难以被困厄打倒。这趟旅程中他急剧地消瘦,情绪恶劣,常常跟其他人吵架。朋友们安慰他,轻拍他瘦削的肩膀和背脊。他努力吃药,努力吃饭,努力蹬车子,他如此努力地,比任何人都畅快地活着。

与乐队告别,他们在拉萨找了个店子吃东西。钟旸就着酒把药片送进嘴巴里,他要用手顶着自己的侧腹,很久才抬起头。他们聊一路的见闻,聊过往,说着说着高宴抖了抖镜头:“没电了,我换个电池。”

电池换完,镜头再度打开,钟旸正盯着他。

“这个记录不能让一彤看到。”他对着镜头说,“谁让她看到,我变成鬼也要回来找他麻烦。”

高宴:“远隔重洋,片子我和宋沧保管,她哪儿能看到?”

宋沧却说:“看到又怎么样?你们都已经分手了。”

钟旸:“不行,她会哭的。”

桌边短暂的沉寂,宋沧笑了笑:“你这个情种。”

钟旸伸手把镜头推开,高宴举着dv躲避:“管她的呢!她都跑那么远了,哭又怎么样?已经跟你没任何关系了。”

深陷眼窝的眼睛在镜头里出奇的大,钟旸难掩病容。但他仍旧坚持:“她如果一直惦记着我,是没办法往前走的。”

江一彤捂着脸,已经无法再看下去。

高宴冷静得近乎冷酷,他快进一段,镜头里出现了躺在病床上的钟旸。他已经非常虚弱,瘦得皮包骨头,白色被子下的腹部却隆起。他在口述遗嘱。

“……我股票还有五万,套牢了,朱杉,这是账户和密码,你取出来,把果冻医院重新装修,好好干。”他说一句就停一会儿,很慢,很清晰,“还有故我堂。我家里没人懂得经营,他们会舍弃故我堂。所以我把它给你。”

他的目光从朱杉转到宋沧脸上。宋沧立刻摇头:“我不要。”

钟旸:“名字别改,就当记住我。店里其他布置你随便决定,如果可以,最好也不要改,我设计了很久。”

宋沧:“钟旸,我知道这样很对不起你,但我喜欢到处走,我是没办法稳定下来的人。你给我一个店铺……”

钟旸枯瘦的手从被下探出,握住宋沧手腕。宋沧说不出话了,低头看看那只筋骨毕现的手,又看向钟旸。

“故我堂,如果没有人接手,它会消失。”钟旸说,“它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

镜头之外的高宴抽了抽鼻子:“宋沧……”

宋沧反握钟旸的手,没有说话。

“可以吗,宋沧?”钟旸又问一遍,“我可以把故我堂,交给你吗?”

“……可以。”宋沧终于应承,“我会为你保留故我堂,我会一直经营。”

钟旸虚弱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他抓起宋沧的手摇了摇,因为无力,很快又放了下去。

“每年挣多少钱,我会交给你父母。”宋沧说,“你不用担心。”

朱杉在宋沧身后接话:“我也是。就当你参股了,每年都会有分红。”

钟旸最后看着床尾的高宴。他笑得比方才更快乐了:“你,你哭得好难看啊……”

在他断断续续的笑声里,画面暗了下去,没有再亮起。

江一彤哭得浑身发抖。路楠抱住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高宴冲围观的工人挥手,示意他们离开。故我堂里一片狼藉,最后只剩三个人和三只猫。

路楠后来才从高宴口中得知,钟旸的父母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儿子的死。他们把这场注定的死亡迁怒于那一次骑行,也迁怒于他们三个朋友。得到故我堂的宋沧成为靶子,在接手故我堂之后,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情况在第一年年底得到缓解:宋沧把当年的利润,共计十三万六千三百二十六块五,和朱杉的股东分红凑了个整,给钟旸父母打去十五万。

这十五万一下止住了钟旸家人的反对意见。之后每一年,宋沧和朱杉都会定期给两个老人打钱,三年来远不止三十万。

但每年增加的收入,反倒让钟旸的亲戚们起了疑心。故我堂挣得比钟旸在的时候还多,他们不免怀疑故我堂实际进账比现有数字更大。这个不断产出的店铺,不应该交给宋沧这样的外人。

江一彤年初回来,去钟旸家拜访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些话。

认识宋沧以来,路楠第一次为他感到委屈和愤怒。

送走江一彤之后,高宴和赶过来的朱杉一起帮路楠整理好故我堂。路楠的手机坏了,无法开机,回家后她用沈榕榕的手机给宋沧发短信。输入那串因为看过太多次而记熟了的号码时,她已经能想象到宋沧会怎么回复。

果然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第二天去故我堂,在地铁上路楠就听见周围的人低声议论:防疫措施有了调整,隔离人员更加精准,有不少没接触过感染者、密接者和次密接者的人,已经在今天早上提前结束了隔离。

路楠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宋沧。但她小跑往故我堂去的时候,远远的就听见了风铃的声音。

匆匆推开玻璃门,三只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冲上来迎接她。

宋沧就在店里。他洗了头,洗了澡,那长成络腮胡的胡茬也剃得干干净净,肩膀上搭一条毛巾,身上还有淋淋水汽。小三花趴在他左手上,右手则拿着一杯温水,脚下是钻来钻去的黑猫和白猫。

“好久不见。”他笑着对路楠说。

晨初的阳光新鲜灿烂,故我堂里只有细细的风铃声回荡,宋沧朝她走过来。路楠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那张年轻的脸。他唱《在旷野上》唱得那么好,他在原野上骑马飞奔,灰色的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长发扎成一束,有难辨雌雄的英气。他的表情比现在丰富,眼里不会藏狡黠和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那双黑眼睛看向高宴的镜头,他总是笑着假装生气,下一秒好像就会伸手挡住镜头:我换衣服,你拍什么。

如果让他给自己唱一次《在旷野上》,他会答应吗?

路楠摇了摇脑袋。不对,现在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流氓。”她厉声问,“你怎么不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