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离开过重明城,可早已通过电子屏幕观看过无数次外界的末日景象,被摧毁的城市如同遭受过陨石的轰击,四散奔逃的人群在高温的烧灼下化为灰烬。活人被原生质生生吞噬,一个个巨大的人形怪物挣扎着拔地而起,向空中发出惊悚的嚎叫。
第二区内高楼林立,庞大的几何形建筑物与明亮的霓虹灯掺杂在一起,隔着水汽形成的薄雾看上去繁华纷乱。他在这里反而比待在第三区看上去更加和谐,他那经过精心设计的脸庞与标准的体格,以及一头非自然的灰蓝色头发,无一不说明他本属于这个社会的顶端阶层——先导者。
先导者即为通过基因设计技术而人为创造出来的特殊人类,他们通常拥有数倍于普通人的速度与力量,以及更高的智力,作为领导者而诞生。军队、议会以及政府的成员几乎都由先导者组成,完全掌握着人类发展的命脉。
而他却并未拥有上述的命运,他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居住在简陋破旧的公寓里,整日不见踪影的父亲过早地离去,只留下一个年幼无力的弟弟和一大堆无穷无尽的账单,甚至连唯一的房产都不再属于他们。
行人们踏着雨水急匆匆地经过,许多人与他同路,涌向地下通道的入口。入口内的通道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陈旧的轨道列车穿过隧道,带来沉闷的摩擦声,车厢上的金属部件听起来摇摇欲坠。重明市的地下列车历史悠久,建于灾难发生前,属于在重明之前存在于此处的另一座城市。
车厢的设计风格与时代严重脱节,看上去就像个活古董,这或许才是它最大的价值所在——人们总是更珍惜与过去有所联系的东西。
他被夹在人群中推挤进车厢,此时算是高峰时段,拥挤不堪,他费了些力气才调整出个合适的姿势,一手紧紧护住口袋,另一手摘下压在头顶的鸭舌帽,长长地舒了口气。列车转弯时车顶的吊环经常磕碰他的额头,车内的空气污浊不堪,他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过了许久,车内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列车缓缓停靠在名为“荔园”的车站,乘客们争先恐后地涌下车与月台上等待的人群撞在一起,他险些被困在车内,这是他每次到达这里都需要经历的。
下车的人里,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形单影只,有的带着许多货品,神态相貌衣着各不相同。他们共同的目的地并非早已成为历史的“荔园”,而是深埋于重明地下的隐秘城寨——碎玉城。
这座怪异的城寨建于地下暗河之上,最初只是开采矿藏所形成的空洞,灾难到来的最初被改造成避难所,之后建造的重明城便自然而然地将它包裹了起来。碎玉城与地上的世界处处背道而驰,一切科技时代的产物在这里销声匿迹,塞满了旧时代的遗产以及以此为生的人,繁荣光鲜的外衣下运转着一套与地上不同的秩序。
与车站连接在一起的是一条通往下方的青石阶梯,十分宽阔,为数不多的几盏灯火吝啬地发着光。石阶表面粗糙滑腻,一有不慎便会栽倒下去。他一直向下走,直到看不清来时的入口,而眼前的光亮却逐渐清晰起来。
巨大的岩石被切割成尺寸一致的石砖,层层叠叠地累积成一座巨大的城门楼,灯笼状的照明器发出青绿色的光,映照在城门上方两个用篆书雕凿的大字上。这样的场景就像旧时代资料片中放映的那样,绝对会给初次到这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门口的卫兵全副武装,护目镜和面罩将脸蒙的严严实实,身上的作战服上印刷着军部的标志,形象与身后所守护的城门格格不入。他的脚步跟随前方的人缓慢地挪了很久,才到达入口跟前。士兵审视的目光隐藏在漆黑的目镜之下,在陆续通过的人群间不停游移。
石门背后的景象与外界完全不同,密闭昏暗的天穹不分昼夜,造型古典精美的亭台楼榭紧密排布,又错落有致,在看似拥挤的空间中相互托映。无数形制各异的灯笼发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将城内映照得繁华无比,掩过藏污纳垢的角落。巨大的电子滚动招牌夹杂其中,在古朴的街市中显得突兀,却又意外的融合在一起。
本就狭窄的街道几乎被数量庞大的摊贩和商人彻底侵占,他们叫嚷着,用尽一切可能的词藻去修饰口袋里的廉价货,因价钱发生口角是家常便饭,恨不得把半城的人吸引到铺子跟前。制作饭食的摊子将招牌高高挂起,打开锅具让香气四溢,即使不这么做也不会缺乏客人——食物早已不是生存的必需品,高效的化工产业早已取代了烹饪的位置,可食物所创造的美妙感觉却无法从人类的模因中剔除。
他挤过水泄不通的巷路,向开阔的城中心走去,沿途的建筑也逐渐恢宏起来,廊柱与飞檐如同古时的宫殿,相比之下先前所见的都显得窘迫。云归阁的匾额不知何时换成了青玉,正有人指挥着工人将货物小心翼翼地抬出,一脸喜得至宝的愉悦。也有人颓唐地坐在高大的石阶上,不愿移步,这让他想起不久前站在不动产交易中心门前的自己。
宽大的招牌拦住了他的去路,目的地近在咫尺,穿着长衫的侍者模样的人挂上一副专业的笑容,温和地为他指引前路,这丝毫不影响他将另一位低信用客户从门槛上踹下去。他压低帽檐,在一群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人之中,维持着平静的神色。
“14号,伊利亚·摩根先生请到戊字窗口。”提示音响起,他深呼一口,起身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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