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逃走的铁木尔在我把巴吐尔送到民政局回来的路上绑架了我,把我带到了郊区的这幢废弃的房子里,他找到了那包金银珠宝后便敲断了我两条腿,我右腿的膝盖都被他敲碎了,钻心的疼,即使是这样,他还不放心,把我双手都用锁链拴住。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已经有七天没有回来了,我想:即便是我没有受伤而死,也会因饥饿而死。
若是你现在看到我,肯定是吓一跳,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丑的西琳,双腿走不了路,牙齿还被打掉了一颗,肋骨也断了,要是你看到我这样,恐怕也会断了把我带到江南的心了吧。
即便是我没有到过江南,我也于想象中去过江南,我的梦魂更是会随风而去。杏花春雨江南,风飘絮燕双飞桃叶渡,多想去江南看看啊。
能与你相识,是我的幸运,只是这幸运并不长久,还未走到相守,幸运之神便把我抛下了。我想我将不久于这人世间,这人世间,除了你和我阿妈,便别无让我留恋的人了。
答应我,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天山的五月,再见了,我爱的人,请你在来年江南的三月在我的发间别上一枝山桃花吧。
西琳
带着笑,顾险峰看完了这封信,接着,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似的,又读了两遍,反反复复地看,一开始是看,后来,是小声地读,最后,他大声地朗诵,慷慨激昂地,就像是在背诵岳飞的《满江红》一样。末了,他脸上挂着泪,在抽噎中昏沉睡去。
醒来时,顾险峰心想:西琳一定还没有死,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他,他得去找她。他掏出手机,给张玉良打了个电话,“遥遥天国的光明已经降临人间,普照受苦的众生,我便是这人世间应被悲悯的人啊,带我走吧,去往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那里有琉璃样色彩斑斓的阳光,痛苦全都被遗忘,四季都是春天,野杏花开满山坡,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西琳便是在那里等我。”张玉良揣测应当是顾险峰发病了,赶忙给赵玉颜和陈向东打电话,大家赶忙赶到顾险峰住的小区,七手八脚把他拉到医院。
入院两个月,顾险峰的状态渐有好转。这段时间,他也看了不少书,在汤山精神病院的图书室的故纸堆里,他看到了一批与改革开放同龄的图书,如《当代》、《十月》、《收获》、《花城》、《少年文艺》等等,还有线装版的《聊斋志异》,书中的书生大多运气极好,遇上了那些性格极好的女子,什么妖呀狐呀什么的也比那些飞扬跋扈的凡人女子要好,可是这些故事却是与他不相干的,西琳是在哪里呢?这个让他魂牵梦萦发誓要带到江南的女子此时会是在哪里呢?会不会变成一只乌鸦从遥远的西北飞到这儿来瞧瞧他呢?应当会的呀,西琳这么有本领,当然会的。在冬日淡薄而又昏黄的阳光下,他一坐就是一下午,他就是盯着院子中那株叶子已经落尽巨大银杏树,看看有没有从远方飞来的乌鸦。乌鸦倒是有的,他也试图与它们说话,但它们在枝头百无聊奈地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顾险峰的父母倒是常常一起来看他,他们彼此靠近却又故作矜持,像初恋的少男少女一般。也许十多年的天涯相隔与无数个黑夜里辗转反侧的怨尤都让他们一时无法不带抱怨、风清云淡地看待彼此,他们在对往事的追溯中发现往日恩爱的种种证据,又在对这些证据的分析中,发现他们不光难分难舍,而且还心意相通。最后,他们不得不一声喟叹——当年的分手是多么的草率而又无情,尽管他们都实现了用分手来最无情地伤害对方的目的,但他们也都受了很重的伤,而这一伤便是十年。他们决定,在他们的夕阳晚境里,不能再彼此牵挂而又彼此伤害,不能再空留遗憾了,他们要在一起,义无反顾。
从医院回到家中后不久,顾险峰就去旅游了。他先去了云南,因为他听说有些去云南过冬的大雁,会在春天时返回新疆,他想让这些大雁带个口信给西琳:他随后就到。大雁的口信有没有带到,尚且不知,但顾险峰肯定是比大雁先到的新疆,他一到新疆便失踪了,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顾险峰走后,本来四个人的聚会只剩下张玉良与陈向东了,两人下班后会相约去那家小饭馆喝一杯。
“玉良,今天有点儿伤感,莫名的伤感,人生何其苦短,还没有真正的年青过,便已经老了。你比我好啊,上的是名牌大学,还结了婚,有了个可爱的女儿,还买了房,离了婚,你还是魅力不减啊,赵玉颜这个漂亮的富家女还看上了你,这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呀,是我们高中同学当中混得好的了,别不知足,整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哪像我呀,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堂堂的向东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居然是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甚至连司法考试都没有通过,我以前每天都在担心——生怕别人问我司法考试过了没有,我现在不担心了——若有人问,我就直接回答‘过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含辛茹苦撑着这家小所,现在,连兄弟你也要离开我了,唉……”
“谁说我要走了?我不走了,你在我最困难的情况下收留了我,我一春风得意,就要抛弃兄弟,这不是君子所为。我不走了,我们一起好好干,不过,向东所的名字我看要变更一下。”
“听你的,玉良,只要你不走,律师事务所的运作你说了算,况且我也觉得‘向东律师事务所’的名字与我们的全球化视野有些格格不入。你和玉颜好事将近了吧?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喝不到了。我们分手了,就在昨天,而此刻,她正坐在飞往英国伦敦的国际航班上,透过舷窗,她看到东方地平线上的最后一抹夕阳正沉入万籁俱寂的黑暗,一如她已告别过的昨天。”
“啧,说得真诗意,到底是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她亲口和我说的,她说要和我分手,我说我们也没有在一起过啊,她说这个不重要,因为在她心里她认为我们曾经在一起过了。女人嘛,由着她说好了,她说她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现在就要到剑桥大学参加‘企业家国际视野训练营’,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来的。听听,她肯定是在说谎嘛,前几天,赵淮南才与我谈过,说只要我们愿意在一起,他是没有意见的。女人总是善变的,她无非是看我没有钱,与她们家门不当户不对的,而且我还离过婚,带着一个小孩,我的条件一直是这样的,她也知道,为什么她爸爸关在牢里、她妈妈失踪时,她不说,现在才说?罢了,这也是这个薄凉世界的应有意思吧,唉……”张玉良猛喝了一口酒,咳嗽起来,直咳得泪光点点。
“别忧愁,兄弟替你分忧。来,干一个。”喝完之后,陈向东又问,“你家楚月谁在照料?”
“她妈妈呀。沈家秀和王一刀生了个娃,她说想楚月,想和楚月生活一段时间,我怕她产后抑郁,只能答应。那个王一刀啊……”
“我在律师协会开会时,听他们说呀,王一刀这个案子太过血腥与恐怖,所以,其中的很多细节都没法披露,怕引起群众的恐慌。”喝了一口酒后,陈向东说:“说件高兴的事儿吧。”
“洗耳恭听。”
“张芳华离了婚了!”他见张玉良面色微微有些不悦,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张芳华离婚,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当时她带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男孩,她问我若有机会,是否考虑再续前缘,我说前缘已尽,往事不可谏,来者也不追。她便低着头抱起小孩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惆怅良久。”
“唉,这个世界我也看不懂,但显然,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但我却只能生在这个我并不想要的世界,人生最大之无奈也莫过于此吧。张芳华就是带个小孩,你也未尝不可考虑啊,当然,你还没有结过婚,一时半会也难接受,但是,我认为一个女人离没离过婚、带不带小孩并不重要,关键是两人在一起时是不是情投意合,和她在一起时,是否会得到心安。”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在思念着她。”陈向东睫毛上沾着泪珠。
“来者犹可追,如果可以,就珍惜吧,张芳华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子。”张玉良举了举酒杯,“我们还活着,不知道险峰他身在何处?”
“是啊,险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人生总是这样的朝云暮雨,世事也是这样的反复无常。他们茫茫然端起酒杯,竟然都不知道生活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