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北郊, 中军大营。</p>
乔浦身着金漆山文甲，头戴祥云兜鍪，腰佩鹘尾笏头带, 气度英武骁勇, 举手投足间, 尽显着武将世家出身的威严气质。</p>
他正同陆之昀并肩行着，二人边巡查着营防，边聊起了近来燕国藩地的祸乱。</p>
大抵是在四个月前, 乔浦便发现，陆之昀就已经开始着手整肃京师这七十二卫的兵员了。</p>
大祈的每卫军队有五千六百余名的兵员, 所以拱卫京师的兵员人数少说也要有四十万。</p>
在这几月中，陆之昀不仅重振了军风，使军中的规纪更严。</p>
还从这七十二卫里选拔出了近一万名的精锐兵士, 有意打造一支势比虎狼的骑兵军团, 这其中还有曾归降于大祈的三千鞑鞑人。</p>
而这群最悍勇, 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的兵士, 皆都统归于神枢营所管。</p>
如今二人都已成家立业, 陆之昀早年一直未婚，现在竟也是个有妻有儿的人了, 乔浦感慨着光阴嬗变, 也回想起了二人少时的往事。</p>
陆之昀虽然是大祈的砥柱重臣，却与大祁以往的首辅并不相同, 他不会只拘泥在朝堂上纵横捭阖。</p>
纵是让他现在就立即换上戎装, 无论是上战场也好，还是做为主帅，指挥整个大军也罢，他的能力都不会亚于大祈的任何一名出色将领。</p>
乔浦想起, 在陆之昀刚刚加冠时，因着年少意气，也为了同性情骄亢的高鹤洲较劲，便去参加了科考。</p>
乔浦他本以为，在科考中能压上高鹤洲一头，陆之昀就能满足了。</p>
哪儿成想，这条弃武从文，入朝为官的路，陆之昀却一直走到了现在。</p>
乔浦依稀记得，陆之昀同母所出的弟弟陆之昕自幼便体弱多病，而陆之昀又是个性情沉闷的，他自小就不爱说话，脸上更是极少能见到笑意。</p>
陆之昀的母亲乔氏不擅于处理内宅间的各种妯娌关系，那段时日经常就会带着陆之昀归宁回乔府小住个几日。</p>
也便是那段时日，乔浦同陆之昀相处的时间也一下子便多了起来，虽然他比陆之昀大了五岁，但是陆之昀却一点都不像是他的表弟。</p>
他的气质自小就是这么副深沉老成的模样，有时二人站在一处，抛开相貌不提，陆之昀倒像是年岁比他还要大的兄长。</p>
父亲乔绍还在世时，便最喜欢让乔浦和陆之昀站在堂下，大声地诵出岳飞的那首《满江红》。</p>
实际上，镇国将军乔绍大字都不识几个，却独独能将这首《满江红》倒背如流。</p>
少时的那些往事仍历历在目。</p>
乔浦和陆之昀那时也都对前朝的那场靖康之祸颇为不齿，亦都认为，就算兵临城下，君主也应当有气节，万不该让宫妃帝姬去抵银两，任由金人折辱官眷和贵女。</p>
陆之昀自小就比常人聪颖，乔浦知道镇国公府请的先生是位鸿学大儒，却总会在外大肆称赞陆家五公子的聪明才智。</p>
而乔绍一旦得空，也会亲自教他和陆之昀一些简单的拳法。</p>
乔浦自诩，自己的领悟能力是比同龄人要好的，可同一点就透的陆之昀比起来，他还是显得相形见绌了。</p>
乔绍只需教陆之昀一遍，他便能立即学会，真可谓是个罕见的武学奇才。</p>
两个人相处至今，与其说是有着血脉连接的表亲，倒不如说是情谊深厚的友人。</p>
好在陆之昀虽为文官，却是位高权重的当朝首辅，他可时常出入军营，二人在官场上也能经常有个往来。</p>
乔浦的思绪渐止于此。</p>
见身侧的陆之昀身量高大峻挺，也是军营中唯一没穿戎装的人，可周身散着的凌厉气场却依旧不容小觑。</p>
那袭华贵威严的蟒服上，被钩织了一针又一针的绵密金线，烈日下，形态狞厉的坐蟒也在泛着熠熠的辉芒，让人不敢逼视。</p>
萧瑟的秋风，将赤红的旌旗吹拂得猎猎作响。</p>
乔浦这时对陆之昀道：“神枢营有个小子叫李镇，一月前刚被提拔为千户长，营中的校尉一职也是空缺已久，我看他资质还不错，一会将他唤过来，让你也看看。”</p>
陆之昀却觑目看向了前面不远处的练武场，问道：“那个人，便是李镇罢？”</p>
乔浦循着陆之昀的视线看去，见李镇果然在那儿，他的身形不算魁梧，却很是精壮，最擅长的便是突袭作战。</p>
眼见着他在武场上撂倒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属，乔浦便命身后的随侍将李镇唤到了陆之昀的眼前。</p>
李镇走到乔浦和陆之昀身前后，便对着二人恭敬地行了军礼。</p>
“属下见过首辅大人、乔都尉。”</p>
陆之昀的身上浸着文人独有的松沉木香，身量生得倒是高大峻挺，并没有李镇印象中，那些文官腐儒常会有的清瘦。</p>
李镇并不清楚当朝首辅的往事，只觉得他是个善弄权术，手段狠辣的文官，但在陆之昀的面前，他的态度还算尊敬。</p>
陆之昀淡声问他：“你的搏击之术练的不错，骑射功夫怎么样？”</p>
李镇仍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语气自信地回道：“属下口说无据，前面便是靶场，首辅大人可唤兵士寻些箭弩过来，也可亲眼考察考察，属下的骑射功夫到底如何。”</p>
这副口吻，充斥着年轻人的气盛，和好大喜功。</p>
江卓站在陆之昀的身后，知道他的主子最不喜欢的，便是这样的浮躁之人。</p>
可陆之昀待李镇的态度，却并无不耐。</p>
陆之昀和乔浦接受了李镇的提议后，众人便到抵了靶场处。</p>
李镇接过了兵士手中的弓/弩后，便对着前方的靶子连发了数弩。</p>
“嗖嗖嗖——”，数声过后。</p>
那一篓子的羽箭皆被李镇连弩射出，不过片刻的功夫，这些羽箭几乎都正中了靶心。</p>
周遭围观的兵士不禁为李镇连连叫好。</p>
乔浦观察着陆之昀的面色，却见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一如平日般冷肃深沉。</p>
也是，李镇的骑射功夫虽然不错，可在陆之昀的面前，便可以说是花拳绣腿了。</p>
等李镇回了自己的列阵后，乔浦便问道：“你觉得这小子怎么样？”</p>
陆之昀没立即回复乔浦的问话，而是伸出了右手，宽大的绯色衣袖随之顿展。</p>
江卓会出了主子的心意，即刻便让兵士将箭弩递给了陆之昀。</p>
陆之昀将箭弩接过后，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正好起着控弦的作用，男人射箭时，并没有刻意地摆出严正的姿态，可浑身浸着的，依旧是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淡淡傲睨。</p>
待陆之昀朝着靶心的方向随意地射出了一箭后，方才低声回道：“年岁还小，还需再历练历练。”</p>
乔浦看了眼陆之昀适才所射的，那正中靶心的箭羽，随后便颔了颔首，回道：“嗯，这校尉的人选，容我再考察考察。”</p>
等陆之昀和乔浦离开了靶场后，兵士便开始收拾归置起箭靶之旁散落的箭羽来。</p>
其中一个兵士刚想将陆之昀适才射中的那枚箭羽从箭靶中拔/出来，可纵是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却都未能成功。</p>
兵士正有些不明所以，便绕到了这箭靶的身后，想要探查一二。</p>
等他看清了这箭靶之后的景象时，眼眸不禁一阔。</p>
首辅适才只是随意地射了下箭，看样子也就是想玩一玩而已，他明明摆出的，是那样一副不甚经心的淡漠姿态。</p>
谁能想到，他这一箭，竟是将这靶心给射穿了！</p>
他曾经听说过，前朝曾有个神射手，能将五件厚迭在一处的铠甲一箭射穿。</p>
原本他是不信这种传闻的，可今日瞧见了这被遽然穿透的靶心后，方才觉得，前朝的那些轶闻，还真有可能是真的。</p>
***</p>
轮音辘辘，马车驶离了镇国公府，到抵了午门处。</p>
江卓将车帷掀开后，见陆之昀沉阖着眼眸，神情亦是稍显阴鸷，若要换个人，都会觉得他定是在浅寐。</p>
但江卓跟了陆之昀多年，很是清楚他平日的习惯，知他不会在马车中休憩，便恭敬地道：“大人…按您的命令，那个千户李镇，已经被悄悄处置了。”</p>
军营的人只知，是神机营的火器不小心走了火，而李镇在指挥兵士搬运火器的途中，亦因此而身负重伤，还被炸断了一条腿。</p>
这李镇昨日还活得好好的，但在今日就成了一具残尸，军中的一些兵士自是倍感唏嘘。</p>
而实情却是，陆之昀昨日从军营归府后，便派人做了手脚，誓要除掉李镇这个风头正盛的千户长。</p>
虽说这李镇的性情是有些刚愎自用，但是江卓还是猜不透，陆之昀偏要杀他这个小小武将的真实缘由。</p>
陆之昀这时终于掀开了眼帘，声音微沉地对江卓命道：“人虽然死了，但也算是牺牲在了军营里，将他下葬后，再寻到他的家人，往后十年，李家的税赋都不用向朝廷交了。”</p>
江卓恭敬地应了声是。</p>
陆之昀下了马车后，并没有立即穿过午门，走进皇宫。</p>
男人静伫在原地，却微微地仰首，看了看那被日光笼罩，森严巍峨的燕翅楼。</p>
前世鞑靼犯境，乔浦率军出征，那场平乱的战役本可以打得不那么艰辛，却都毁在了李镇这个人的身上。</p>
他却然是个不错的将才，在祈军到抵了鞑靼部落的边境时，李镇为了争立头功，主动向乔浦请求先率两千轻骑突袭。</p>
他的这一举动，明显是想要仿效当年的霍去病，以轻骑突袭的方式来征讨逐水草而居的匈奴。</p>
可李镇的武艺和才干，自是远不及骁勇善战的冠军侯霍去病，最后还落得个要让乔浦率军支援的落魄局面。</p>
乔浦在那场战役中，不幸被鞑靼的大将用利刃斩断了左臂，大祈的军队亦因此军心涣散，元气大伤。</p>
而朝中，除乔浦外军功赫赫的大将都在南境平叛，为稳军心，陆之昀只得亲自率军，去北境支援乔浦和李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