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莽撞的丫鬟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p>
适才还陪着陆老太太的寇氏听见了云蔚轩外的嘈杂动静, 便循着声音走了过来。</p>
瞧见了陆之昀和沈沅，还有那丫鬟的神情后，寇氏对适才发生的事也猜出了个大概。</p>
寇氏假意关切问道：“五弟, 这是怎么了？”</p>
陆之昀淡漠地瞥了她一眼, 并没有回复她的问话。</p>
寇氏面色一僵, 亦不禁在心中暗忖着。</p>
这爷们儿一在家，沈氏就有人撑腰了，她的相貌本就生得柔弱怜人, 还经常会使些个心机手段，在陆之昀的面前装娇弱和无辜。</p>
这陆老五也是个不能免俗的, 他同这世间所有的男人一样，就喜欢沈氏对着他使些柔媚小意的伎俩。</p>
寇氏这般想着，也敛去了眸底的淡淡不屑。</p>
陆老太太这时扬声询问了句：“这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既然都来了, 就进来说罢, 别都在那门处站着。”</p>
老太太发了话后, 几人便依次进了室。</p>
陆之昀和沈沅自是走在前面, 寇氏紧随其后, 丫鬟也一脸惊惧地站起了身，进了轩内后便换了处地界继续跪着。</p>
待众人坐定后, 云蔚轩的丫鬟也为各位主子呈上了茶水。</p>
云蔚轩内溢满了清冽的茶香后, 陆老太太见地上跪着的，是她院子里的人, 便开口问道：“说罢, 你这丫鬟到底犯了什么错，惹得公爷这么生气？”</p>
那丫鬟回话时，仍呈着跪伏的姿态，额头也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 颤着声音回道：“是奴婢…奴婢适才莽撞，险些冲撞到了主母。”</p>
主母这两个字从这丫鬟口里说了出来后，陆老太太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寇氏的眸色却明显一变。</p>
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既是敢改口唤沈沅主母，那必然是陆之昀属意了的。</p>
寇氏掩饰着心中的涩意，敷着厚粉的面容上，还在佯装着笑意吟吟的模样。</p>
她那语气上是在打趣沈沅，实际却在微讽，道：“弟妹，你也太娇气了些，你又不是件瓷器，哪儿能一碰就碎呢？”</p>
寇氏说完这话后，却觉，一道深沉且凌厉的目光蓦地便落在了她的身上。</p>
陆之昀今日休沐，穿了身宜辩等威的深青燕服，气度沉稳淡漠地坐在圈椅处时，眉眼极其的深邃矜冷。</p>
寇氏觉出了这道令人胆寒的目光是来自陆之昀的，亦故作镇定地，也将视线落在了对面这夫妻俩的身上。</p>
其实在她嫁给陆之晖后，便发现这公府里生得最英俊的公子其实是陆家的老五，陆之昀。</p>
只是他的威严冷肃气质，很容易会让人忽视他的长相。</p>
就譬如现在，陆之昀在看向她时，眼神就浸着冷锐和厌恶。</p>
寇氏亦发现，大抵在陆之昀成婚前的两个月，他的拇指上就多了个墨玉扳指。</p>
指骨分明的大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便给人一种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气质。</p>
陆之昀从前未入内阁时，在朝中是从言官御史做起来的，那时他的官阶没有多高，权势也远不及现在大。</p>
但他那刚正不阿的凛然气场，也让当时的许多高品官员都会无端地对他生出畏惧之心来。</p>
寇氏被他审视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时，陆之昀终于收回了视线，亦对陆老太太平静道：“祖母，沈氏有身子了，医师说月份刚满一个月，胎相还有些不稳。”</p>
这沉金冷玉的声音掷地后，陆老太太苍老的面容上，登时便浮出了几分喜色。</p>
坐在她身侧的陆蓉，杏眼也蓦地亮了起来，也同陆老太太一样，将视线都落在了沈沅尚且平坦的小腹上。</p>
“好、好、好，有身子了甚好，我们公府也许久都没有新生儿出世了。老五你可得照顾好你这新妇，她身子弱，不比寻常的妇人，怀着孩子总要更辛苦些。”</p>
陆老太太细心地叮嘱着陆之昀时，因着震惊，寇氏手中持的茶盏却险些摔在了地上。</p>
寇氏的双手微颤着，神情也即刻变得颇为复杂，再难掩饰住心中的那些嫉妒和酸涩。</p>
沈氏竟然有身孕了？</p>
她才进府几个月，这么快就有了身孕？</p>
凭什么？</p>
寇氏盼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可陆之晖却是个无法生育的男人，还那么早地就离开了人世。</p>
陆之昀承袭了爵位后，虽然一直未娶，可她在这公府里所处的位置也是极为尴尬。</p>
后来陆之昀娶了沈氏这个贱人，上来就要让她把中馈之权让出来，那沈氏还这么快就有了孩子……</p>
凭什么？凭什么这天爷就对她这么不公平？</p>
凭什么这所有的好处、福气，都要让那沈氏给占了？</p>
寇氏手腕颤着，待将茶盏放回了檀木小案上后，陆老太太则不动声色地将她所有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p>
这年岁愈大后，她也是愈来愈糊涂了。</p>
昨夜公府的中秋宴上，她属实不该被小辈一起哄，就让沈沅唱曲。</p>
沈沅年岁不大，性子也柔弱，让人看着就觉得好拿捏。</p>
可她却是陆之昀放在心尖上的可人儿，如今又有了身子，陆之昀只会更宝贵着她。</p>
陆老太太清楚，自己这个孙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还最是个护短的。更何况沈沅没犯任何的错，反是在他公务繁忙，不得闲暇时，被妯娌给了气受。</p>
思及此，陆老太太又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赏赐了沈沅好些东西。</p>
这一举动，并未让陆之昀冷沉的面色有任何放缓的迹象。</p>
陆之昀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圈椅扶手上的横木，低沉着声音，又对老太太道：“沈氏进府也快三个月了，公府里的事宜也早便熟稔了，既如此，就该按照祖母先前所说，让三嫂将这掌管中馈的权利交还到她的手中。”</p>
陆之昀用的，是交还上字。</p>
他的声音尚算平静，可同陆老太太说的每一个字，都极有分量。</p>
陆老太太知道这中馈之权，寇氏是拿不回去了，却还是故作担忧地说道：“嗯，但是沅姐儿才刚刚有孕，胎相也不稳……”</p>
她刚要向陆之昀提出，趁着沈沅还在孕中，需要好好地养胎，不如还让寇氏先替她料理着这阖府诸务。</p>
陆之昀却提前打断道：“公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还有资历深厚的婆子们，少说也要有个十几员。有他们帮扶着沈氏料理，就不劳三嫂费心了。”</p>
话说到一半，陆之昀又添了一句：“等三嫂闲下来后，也去学学唱曲，等哪日公府再办宴事，也好让我们祖母开怀一下。”</p>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讲罢，陆老太太连眨了数下的眼皮。</p>
瞧瞧，这位睚眦必报的主，果然还在记恨着寇氏昨夜让沈沅唱曲的事。</p>
寇氏的面色愈发难看，她瞥了眼陆老太太，却见在得知沈沅有了身子后，她对陆之昀的态度也不敌从前强硬了。</p>
她的心中愈来愈不是滋味，亦悄悄地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p>
自沈沅入府后，公府里就总有下人不时会议论着，说这三夫人到底后不后悔改嫁给了先国公陆之晖，而不是如今这位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p>
寇氏是唯一清楚答案的人。</p>
那答案当然是，后悔极了。</p>
看着陆之昀如此护着比他年岁小了一旬还要多的美貌娇妻，寇氏心中也清楚一件事。</p>
如果陆之晖还活着，也逢上了同陆之昀一样的境遇，凭他那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的性情，绝对不会像陆之昀那样强势地为妻子撑腰。</p>
眼见着日头愈足，时辰也将至午时，寇氏一脸悻悻地离开了云蔚轩后，陆之昀也同老太太告了别，想带着沈沅先回去休息。</p>
陆老太太却同陆之昀提起，说要同沈沅单独说一会子话。</p>
见陆之昀面色冷肃，陆老太太无奈道：“我这老婆子只是想同她单独说几句体己话，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你都撒不开她。”</p>
陆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沈沅也不好让陆之昀就这么拂了老太太的面子，便冲着陆之昀点了点头。</p>
等陆之昀离开云蔚轩，站在院子里等沈沅时，陆老太太只在轩内留了近侍的婆子。</p>
待沈沅坐在罗汉床地另一侧时，陆老太太便语重心长地对她叮嘱道：“老五家的，你三嫂的事情，你官人应该也同你讲了一些了。唉，她也是个命苦的，有时难免会想不通，若是做出针对你的事情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虽然现在下人也都改口唤了你主母，但为了家宅和睦，往后在你三嫂的面前，你的态度也要尽量放尊敬些。”</p>
陆老太太的这番话，让沈沅突地想起了父亲沈弘量总喜对她道出的那套说辞。</p>
明面上是安慰她的，实际上，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另一人的偏心。</p>
沈弘量偏心沈渝，而陆老太太则在偏袒寇氏。</p>
两个人说要让她忍让的那副口吻都一模一样。</p>
也是，她才进府多久，仅凭这几个月的悉心讨好，也不可能让老太太忘记寇氏的好。</p>
思及此，沈沅还是温顺地冲着陆老太太点了点头，嗓音温柔地回道：“嗯，孙媳都记下了。”</p>
心中却想着，如果寇氏不再主动挑事，她也会在公府下人的面前，给她这个三嫂些尊敬和脸面。</p>
如果寇氏还要继续惹事生非，就另说了。</p>
***</p>
秋意渐浓，层林尽染绯红。</p>
寇氏没了中馈之权后，终日闲待在院子里，是愈来愈闹心。</p>
这日在公府的花园闲逛时，寇氏正好瞧见了廖哥儿。</p>
廖哥儿站在鹅卵石铺地上，正满脸开怀地同他年岁相仿的随侍踢着毽子。</p>
瞧见了廖哥儿后，寇氏的唇角显露了几分笑意，心中也忽地生出了一计。</p>
便同身侧的杜婆子走到了廖哥儿的眼前，廖哥儿被人蓦地打断了玩耍，心中有些不甚情愿。</p>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毽子踢到了第三十三下，马上就要超过原先的记录四十下了，寇氏却让他的努力都付诸东流。</p>
故而廖哥儿胖乎乎的小脸，难能显露了几分反感。</p>
就算今日寇氏没有打断他踢毽子，廖哥儿也不喜欢她和杜婆子。</p>
廖哥儿隐约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杜婆子就曾骂过他贱种。</p>
她以为他那时还不记事，可廖哥儿却将这句贱种一直记在了心里。</p>
廖哥儿知道自己亲娘的出身不高，后来他亲爹陆之昕也离开了人世，等他五叔将他养在身边后，这府里的下人才不敢再轻待他。</p>
寇氏的面上浮着虚伪的笑意，待微微俯身后，便对着奶包子似的廖哥儿问道：“廖哥儿，你知道你五婶有身子了吗？”</p>
廖哥儿懵懂地点了点头。</p>
寇氏站起了身后，却同杜婆子故意地叹了口气，又道：“唉，你说我们廖哥儿的命也是真苦，其实若你五叔一直不娶，他早晚是要把你过继到名下的。这日后啊，你也可能会成为这公府的世子。可你五婶有了身孕后就不同了，若你五婶生的还是个儿子，那她的儿子肯定是公府世子了。”</p>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大人的几番话给诓骗过去的，寇氏的唇角也噙着得意的笑，反正廖哥儿才五六岁，她提前给他灌输灌输沈沅的孩子，会抢了本属于他东西的思想。</p>
那么廖哥儿总会对沈沅腹中的孩子产生些敌意，连带着，他也会越来越不喜欢他的五婶。</p>
寇氏正这般想着，廖哥儿却蹙起了小眉毛，亦噙着小奶音凶巴巴地对寇氏道：“三婶，你莫要诓我，我知道自己是庶子，而庶子是不能做世子的。再说我五叔一直都说，如果把我过继到他的名下，那我爹爹那一脉就没人了，所以他只是将我放在身边养着，不会将我过继的。”</p>
杜婆子和寇氏听到这话，面色皆是一变。</p>
任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单纯懵懂的孩童，竟是能言语利索地将这么些个人情世故都说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