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1020年11月中旬

即便是有了明确的路线，陷入永夜的黑森林还是出乎意料的大，宛如一座古老树林围成的巨型迷宫。

亨利克和叶莉卡走了将近一个礼拜，终于抵达了古书上记载有人面树妖的林子。

在这之前，他们也曾遇到狼群和灰熊的袭击，可是每次都是叶莉卡用魔法驱散了它们，这让亨利克很是没面子，他决心这次要依靠自己突破难关。

可是亨利克走进那片区域的时候，却发现整片树林里的树木上都长着一张诡异微笑的人脸，就像无数的人在盯着他，嘲笑他。

亨利克闭上眼睛，竭力不去看它们，但那些树妖又发出了几声尖锐的嘲笑，他仿佛还听到了刀疤脸老头苍老沙哑的笑声，还有很多很多熟悉的人。

“跑吧！你是你家的独苗，别白白送死！”

“懦夫，说好的保护我们呢？”

“儿子，你真让我失望。”

亨利克痛苦地捂上了双耳，“别说了，别说了！”

树妖们反而变本加厉，每张脸都幻化成了他熟悉的面孔，放声肆意地笑着，将树上带着荆棘的藤蔓悄然伸向了他的身后。

“亨利克！”叶莉卡已经穿过了这片林子，回头的时候却发现亨利克仍然站在原地。

深绿色的荆棘如同蟒蛇一般逐渐缠绕住他的身体，可是亨利克却仍然闭着眼睛，捂着双耳。

四下里回荡的笑声如同梦魇挥之不去。

“亨利克，你不是懦夫！你可以走出来！”叶莉卡试图唤醒他的勇气，可是他依旧捂着耳朵。

“对不起，对不起……”亨利克喃喃地说道，缠绕的荆棘蔓延到了他的颈项，随时都可以将他生生勒死。

“你说过的，你要离开。”叶莉卡漠然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但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下一刻，她朝着亨利克走去，寒风刮起她的长袍，霜雪从她脸庞如同刀刃般划过。

叶莉卡义无反顾，毫无顾忌地伸手紧握藤蔓，尖锐的针芒刺穿了她柔软的手心，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感，用尽一切力量将藤蔓向后攥紧一扯。

血液染红了她的双手，血滴一点一点落到雪地上，仿佛是暗夜里高傲盛开的红莲，驱散了亨利克的一切恐惧。

“你说过要离开。”

亨利克僵住了，随后猛然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叶莉卡强忍着剧痛，脸色苍白的样子。

是的，明明答应过要离开，还要带着叶莉卡一起回到那个大千的世界，可从头到尾反而是她一直在保护自己。

自己就甘心这样下去吗，连她一个女孩子都可以为了他拼命，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勇敢一次？！

可真是没用。

“你可以的。”叶莉卡吃力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就如同是命令，不容置疑。

亨利克挣扎着，终于重新握起了利刃，“我会离开这里！”

所有的笑声都戛然而止了，寂静中传来了撕裂的声响，无数段藤蔓在划过的白光下断裂散落。

叶莉卡望着他炙热的赤瞳，手心的荆棘“啪嗒”一声滑落，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你做到了。”

亨利克口中不断呼出白色的水汽，叶莉卡就在他的面前颤颤巍巍地站着。

“我相信你。”叶莉卡眼前忽然一黑，像是一只断线的木偶，颤抖着倒了下来。

亨利克吓了一跳，立刻冲过去抱住了她，“叶莉卡！”他焦急地握紧她沾满献血的手，流着眼泪说道，“我再也不会害怕了，我要保护你，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是吗。”叶莉卡若有若无地声音里，依稀能听出这句话，“我只想睡一会儿，你要一言为定……”

纪元1020年12月

所幸，叶莉卡只是中了藤蔓致人昏迷的毒液而已，没过几天就醒来了。

这些时日里，亨利克背着沉睡的她闯过了幽灵萦绕的山谷，食人魔出没的沼泽地，遇到了数也数不清的危险。

亨利克本可以放下她，这样他就能避免很多的麻烦。可是，叶莉卡就像是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渺小希望，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就凭借她救了自己两次，只要有她，亨利克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直到今天，叶莉卡苏醒过来了，他们也到达了黑森林最后，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这是一片巨龙盘踞的湖泊，湖畔有一座古老的城堡，上面的砖石早已布满了沧桑的痕迹，变得漆黑斑驳。

“叶莉卡，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离开黑森林。”亨利克凝视着远方月夜下，沉睡于古堡塔尖的巨龙。

他回忆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可怕怪物，那只犹如圆月般庞大的暗金色龙之眼至今仍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

能够闯过去吗？这样可怕的怪物。

叶莉卡感受到亨利克的手在颤栗，他的牙齿也因为上下磨合而不停作响。

今天是有些寒冷，严冬的森林像是被一层冰穹覆盖着，扑面而来的寒意几乎要叫人窒息。

“冷吗？”叶莉卡问他。

“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两人走上连接湖两岸的石桥，亨利克看到了一匹素白得一尘不染的独角兽，它低垂着头，温顺地看着两人，就好像它本身就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

亨利克缓缓走向那匹漂亮的独角兽，它的翅膀就像天使之翼一样圣洁。

“它允许我们上来，叶莉卡。”亨利克内心的恐惧消失了一大半，“我难以想象自己能遇到这样的神物。”他将手伸向了叶莉卡，“上来吧，我需要你给我勇气。”

“可走出黑森林的永夜，需要的是你自己的决心。”

“我决定好了。”

叶莉卡从后面轻轻环住亨利克的脖子，把脸贴在了他冰冷的盔甲上，“愿你像凤凰一般展翅翱翔。”

独角兽高高扬起了蹄子，它两侧的双翼有力地展向天空，与翼骑兵的羽翼融为一体。

羽翼掀起的气流席卷过石桥残雪，手握利刃的亨利克坚定地看着塔尖漆黑的巨龙，就像一位审判的带剑天使，将四翼划破宁静的夜空，直冲向彼岸的古堡！

巨龙在刹那间睁开了暗金之瞳，喷吐的鼻息加热了周围的空气，它苏醒了，庞大的身躯将整个月亮遮挡了起来，冒着白汽的龙口发出一声可怕的咆哮，整个湖面立时激起阵阵躁动的波澜。

亨利克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天的战斗，洪流一般的条顿骑士也是这样铺天盖地地疯狂扑袭。

逆行的飓风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仅仅是睁眼闭眼的一瞬间，一道耀眼的火光将透明的湖面映成了血红色，天上的云层也如同烧着了一般坠落下无数颗燃烧的星雨。

独角兽带着两人游走过窜动的火焰，直逼向巨龙的脑袋。

“它的弱点是头顶。”叶莉卡在耳畔轻声提醒亨利克。

“明白了。”他将骑兵刀高举过头顶，以锐利的刀锋直指向前方的龙首。

只要刺下去，一切都将终结。

可在靠近的那一瞬，亨利克的心脏好像被人一下子攥在了手心里，疼得喘不过气来。

在龙的额头上，赫然站立着一个活人，和十年前一样，他穿着红白相间的纹章罩甲，满头的棕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那双赤色之瞳正注视着亨利克。

周围的环境模糊了起来，亨利克的耳畔回响起了人群喧嚣的呐喊。

“杀了他，杀了他！”

“站起来，你会死的！”

亨利克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某个竞技场里，他坐在一个观众席位上，周围的人群一个个都失心疯了似的挥舞着拳头。

在赛场的中间，一位骑士匍匐在地面上，胸口的罩甲浸染了一团鲜红的血迹，他受了很重的伤，已经无力再战斗下去了。

而对面提着宝剑，铁盔上带着翼型犄角的对手却仍然一步一步走向地上挣扎的人。

对手的紫红罩甲上绣着金色的王冠猎鹰，他身后的披风在风中猎猎而起，手中的宝剑就悬在他的头顶。

“不必怜悯，动手吧。”地上的骑士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的赤瞳令我印象深刻，我会收下你的心脏。”

喧嚣弥散了，所有人都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有亨利克身旁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男孩却还在朝着赛场歇斯底里地呐喊：“爸爸，站起来啊！站起来！”

“为了王国，献出我的荣誉与心脏。”

对手的宝剑重重刺了进去，结束了那名骑士的生命。

“爸爸，站起来……”小男孩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低声的抽泣。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痛楚。

“哎哟喂，真可怜，没事挑战乌尔里希团长，这不是自寻死路么？”一个刀疤脸的人摇摇头讽刺。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乌尔里希团长作为圣巴利安王国的使者来见雪皇陛下，结果他无意羞辱了陛下一番，还嘲讽了那些圣甲骑兵。”刀疤脸翘着个二郎腿，“可惜咯，我是死掉那人的老乡，当初我就劝他别找死，可他说这是为了全乌塔尼亚的荣誉……

“怪不得。”

这些话如同钢针深深扎进了小男孩的心里，所有人都在谈笑着这场决斗，唯有他再一次地高喊：“爸爸，醒来啊！醒来啊…求求你……”

到最后，他的声音再一次哽咽了，无言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脸，哭泣被人声吞没了。

亨利克漠然地看着，手臂不停地颤抖，所有人的声音都尖锐地指向了那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

——“别怕。”

是叶莉卡的声音。亨利克恍然间被拉回了现实，他的面前便是他十年前死去的父亲。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你心里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梦魇，便是你父亲的死。”叶莉卡说道，“你不愿意面对它，总是企图逃避那段回忆，这就是你恐惧的根源。”

“我该怎么办，他是我爸爸。”亨利克无法将剑对准自己的父亲，他完全想不到恶龙便是父亲的化身，“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你爸爸，那是你的恐惧，你爸爸早就死了！”叶莉卡的手紧紧抱着亨利克，“相信我，好吗。”

“相信你……”亨利克潜意识里似乎觉得这情景是多么的似曾相识，“你到底是谁？”

“叶莉卡。”

巨龙发出了一声长啸，滚烫的熔岩从它的口中剧烈喷发，独角兽在关键时刻压低了身体，侥是如此，突如其来的热浪也令两人紧闭了双眼。

龙头上那个和亨利克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始终目视着他们。他赤色的双瞳此刻暗淡了许多，一点也没有神采。

是的，他不是父亲，父亲早就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

“那我……”亨利克再次举起了刀，“便亲手将一切终结！”他在独角兽重新飞过巨龙头顶的片刻，突然纵身一跃，如同是展翅的火凤，巨龙的怒火点燃了他身后的羽翼，“我不会再逃避了。”

赤色残影之后，骑兵刀一击贯穿了那个人的身体，他转过头没有去看，牙关上下不断地磨合着。刀尖好像刺进了一片虚无，丝毫没有触感。

空气在顷刻间停滞。

“我会为你骄傲。”沉默中，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