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仲春,天气已经微有些和暖意思,人间芳菲逐渐重返大地,桃李含苞,未到压枝时分却也有几分娉婷之美。二月春风裁得碧柳细叶,少女衣角上一簇簇碧绿的柳叶绣工精湛,宛如是真正的柳叶落到了衣裳上一般。
然而此时,怕是无人有心情去欣赏那身衣裳了。
便如此时这院中的山石流水美景,也无人有心赏阅。
锦心慢慢紧了紧身上的对襟琵琶扣袷袍,没看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婢子一眼,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瞥,角落上站这个十来岁的丫头,姿态沉稳,衣着简单,是各府里都差不多的寻常洒扫丫头的装扮。
若说平常,她自然是没什么与锦心这位四姑娘交流的机会的,但此时,二人目光相处,那婢子沉稳地微微点头示意,锦心眼中便流露出二三分了然,再转头瞥向上首坐着的面色铁青的那位夫人时,竟还酝酿出些微的得意。
地上跪着的那婢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此时大半个江南的贵眷都围着她,亲耳听她支支吾吾地说出:“这院子、这院子原是三小姐叫人传信给世子在此一叙的院子,是、是三小姐命我将文家大姑娘引来这边更衣,还叫……还叫我……”
“叫你什么?”文家二小姐澜心柳眉一竖,文夫人站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婢子。
婢子浑身一抖,狠狠磕了个头,颤颤巍巍地从自己袖筒里取出个荷包来:“还叫我、还叫我说是文大姑娘自己走到这院子里来的,还拿这荷包赏我,叫我不要声张。”
文夫人登时面色铁青,看着自己被侍女搀扶着面露惊慌衣衫凌乱只在外匆匆披着一件袍子的女儿,目光直直看向此地的主人,也就是方才这婢女口中三小姐的母亲方家夫人,毫不避讳此人乃是当朝二品大员之妻,朝廷亲封的二品诰命。
她面上全无往日尊敬之意,态度虽不至于十分咄咄逼人,却也隐含三分掌家夫人的威势,“夫人,我文家需要您给我一个说法。我家小女与令嫒无冤无仇,何故引得方三小姐如此?”
她目露厉色,狠狠瞪着方夫人身旁面容艳丽的少女,沉了口气,缓缓道:“小女素来性情温婉和顺,众人皆知,也不知何时,竟与方三小姐结了仇怨,叫三小姐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算计。”
一旁长身玉立的少年郎面色亦是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此时淡淡看了方三小姐一眼,其中的冷意叫她不由战栗,与文夫人两相叠加,三小姐竟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梗着脖子应挺着。
“文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方家夫人竟还颇为镇定,按住了三女儿的手,提起头目光沉沉地瞥了一眼那婢子,又看向文夫人:“这婢子是在我方家做工,,我家姐儿是她的主子,可也不过才来了两年,谁知道是被哪个眼红我们三姑娘亲事的收买,来给我们家姐儿泼脏水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我们家姐儿谋划这事,定然是选心腹来办,找这一个无名无故的小丫头,是真生怕她嘴太严实不招摇出去吗?”
“可我就在三表姐身边见过这丫头啊,再瞧这丫头头上的珠花,一看就是珍品,身上的衣裳料子也是不错的,若不是小姐身边得脸的丫头,哪能打扮得这样?况这衣料本就是三表姐拿来给……”
“素娘!”那位开口的小姐很快被她搀扶着的贵妇人呵斥住,但那位贵妇人也只是呵斥住了小姐而已。
方夫人面色一会青一会白,看起来十分热闹,锦心觉着指尖微有些凉,往袖筒里揣了揣,眼帘微垂,透出几分讽笑——这方家一家子也不知是什么运道,蠢得可以、手段拙劣,却偏偏就扶摇直上。
不过如今……这份运道,可以断了。
锦心慢慢捏了捏指尖,冰凉凉的感觉叫她有些心烦,但此时这一场好戏,倒还能叫她耐住性子细细看下去。
毕竟如今这场面,是她促成的不是吗?
有时破局并不需从头到尾将各个关卡逐一击破,只需要捉住最关键的一点,拿捏住关键的软肋,将这“关键”捏碎,局,自然也就破了。
倒还要谢谢方三小姐又蠢又自信,这种事情竟然明目张胆地打发自己的丫头来做,一时又想她这样也算救人一命,毕竟这丫头上辈子后来很快就被方家夫人处理了。
方三小姐背着长辈行事,事情成了,为了保住方家的体面与清白,方夫人可不是要用些“不清白”的手段吗?
这事后来也成了压到方家的稻草,如此看来,她这保住了方家“清白”的人,倒也称得上是方家的恩人。
如是想着,锦心颇有些自得。
那边方夫人已经勃然怒起,“这难道不是更说明了今日之事并非意外或是我儿算计,而是这姓文的别有居心!竟然连我儿身边的侍女都收买了过去,若不然,她既然是我儿的心腹,又怎么会背叛我儿?真要做这事,自然是选嘴最紧的,怎么可能向着个一样在这把主子都给倒出来!”
“蠢啊。”锦心低喃道,可就是这样的蠢人一家子,竟然曾真的把她温婉端方的大姐姐推上艰难境地,最后甚至与人联手害得大姐姐难产而亡。
她冷冷地注视着方夫人,回眸看了一眼贴身婢女绣巧手上搭着的披风。
方夫人这会强词夺理地解释着,倒还真有几个人信了,毕竟大家都是空口白牙说话,婢女手上捧着的荷包这会也无足轻重了,因为无论一方怎么说,另一方都能辩过去。
这就是所谓“无用之证”。
但这会,棋局上需要的不是证据,而是狠心人。
锦心瞥了一眼那婢女,果然见她素手已经紧紧攥拳,咬着牙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便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