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府门外，爷孙两个四目相对。</p>
几天没见，赵定边眼神平添了几分沧桑，原本朴素却整洁的衣裳，现在满是泥土，还多出了几道剑痕，但好在人没事。</p>
倒是火麟马，长长的马脸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p>
远看还以为是割了双眼皮。</p>
“你奶奶……”</p>
老爷子沉吟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p>
赵昊知道结果肯定不理想，虽然他没去过蛮荒，但蛮荒这种地方肯定很大，若是奶奶愿意见，肯定早就见了，绝对不会拖到现在。</p>
当然，也可能有一个转机，转机就是内河事件。</p>
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奶奶大概率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不过生气的结果并不是和老爷子见面，而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把凰禾给骗了过来。</p>
所以……</p>
老爷子注定扑了一个空。</p>
赵昊迎了上去，扯了扯老爷子的衣裳，不由咧了咧嘴：“蛮荒都这么特娘的凶么？您的衣裳都能砍成这样？”</p>
老爷子回过神，白了他一眼：“我这衣裳又不是金子做的，别在外面了，回家说！”</p>
说着，一脚踢在了火麟马的屁股上。</p>
这个畜生嘶鸣一声，纵身一跃，就跳进了院墙，根据赵昊精密的抛物线分析，应该刚好能落在它栖息的假山上。</p>
这畜生物理学得还真好嘿！</p>
老爷子则是四处张望了一眼，朝斜对面的树上深深望了一眼，便扯着赵昊进了院子。</p>
等镇国府的大门关上，一个黑影嘭的一声坠地，哇哇地大口吐血。</p>
等吐够了，他惊骇地望了一眼镇国府大门，便飞快朝皇宫的方向赶去，走一步喉咙里就冒一口血沫。</p>
原本的轻如鸿毛的飞鱼身法，今天却是一步一踉跄，踩碎了不少瓦片，惹得各家各户纷纷骂娘，最终只好落在地上，跌跌撞撞赶往皇宫。</p>
……</p>
镇国府。</p>
老爷子缓缓坐了下来，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爹娘呢？”</p>
赵昊也看了那玉扳指一眼，回答道：“他们去听戏了，您要不先给我讲讲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p>
“你跟我来！”</p>
老爷子把赵昊带到了书房，却没有立刻给赵昊讲故事。</p>
而是先把外衣脱了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取出来一个布包，拿出针线借着灯光缝补了起来。</p>
堂堂镇国公，竟然在缝衣服。</p>
赵昊看乐了，凑过去问道：“爷爷，这衣服是奶奶送你的吧？”</p>
老爷子一边缝一边应道：“嗯！”</p>
嗯了一声，他就沉默了下去，好像没有了下文。</p>
但缝到了一半，用手揉了揉鼻子，整个人的状态忽然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p>
好像刚才是刚从梦中惊醒陷入了短暂的癔症，现在终于恢复清醒了，又缓缓说道：“这是你奶奶当年跟我定情的时候亲手给我缝的，这是我流放那么多年第一身新衣裳。”</p>
“难怪这么朴素！”</p>
赵昊咂咂嘴：“合着您这么多年都没长个儿！”</p>
老爷子顿住了，拿针的指头使劲儿捏了捏，强忍住了扎赵昊的冲动。</p>
赵昊赶忙住嘴，心想小老头找老伴儿失利，心情正不好着呢，还是别惹他比较好，于是便坐在旁边静静地等，看起来无比乖巧。</p>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爷子才把衣服上的寥寥几道破洞缝了起来，他的针线活算不上熟练，但缝得很认真，针脚利落，缝出来以后跟衣服上的其他补丁没有什么区别。</p>
可能是缝的时间太久，他的眼睛有些发酸，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手松开的时候眼眶已经是通红了。</p>
“唉！”</p>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没找到。”</p>
赵昊追问：“那砍山斧呢？”</p>
老爷子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好久才说道：“只看到了一个砍山斧的雕像。”</p>
“雕像？”</p>
赵昊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辛巳……也就是凰禾给出的踪迹是砍山斧或者它劈出来的斧痕之类的东西，却没想到是一个雕像，不由好奇道：“这雕像是什么意思？”</p>
“它……”</p>
老爷子有些说不下去了，在原地愣神了好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p>
赵昊能感觉得到老爷子的情绪很低落，便主动转移了话题：“爷爷！蛮荒里面都有什么啊？您这么高的高手，都被砍破衣服了？”</p>
“小兔崽子舔都不会舔！”</p>
老爷子忍不住骂道：“天下的英雄千千万，怎么到你嘴里，能砍破我衣服的都算高手了？”</p>
赵昊笑嘻嘻问道：“我就寻思魏国的大将军都伤不到您一根毫毛，这些人连你衣服都砍破了，就寻思蛮荒高手多。”</p>
老爷子也不跟他扯淡了，神色稍显凝重道：“蛮荒高手确实多，以蛮荒宗师境强者的数量，若不是大汉疆土有国运笼罩，六国灭国只是早晚的问题。”</p>
“这么夸张！”</p>
赵昊吓了一跳，不过想想好像的确如此，现在他总共就知道那么几个从蛮荒回来的人，修为一个个都不低，感觉蛮荒好像的确高手极多。</p>
国运是个好东西。</p>
他继续问道：“那蛮荒有实力比您还强的人么？”</p>
老爷子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或许有吧，不过还没遇到过。”</p>
赵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伸出了大拇指。</p>
这个逼装的好，不愧是我们老赵家的人。</p>
两方面的对比，他大致清楚了蛮荒的实力，论高手数量肯定比六国多不少，但天花板战力却未必能高到哪去，有点意思。</p>
“那您跟我讲讲……”</p>
赵昊还想问，却被老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p>
“现在的你想要了解这些还为时尚早，说说吧，沐言城和上凉城是不是你搞出来的鬼？”</p>
一开始听到这两座城传来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喜，觉得可能是老伴回来了。</p>
无论是报复的对象，还是报复的手段，都和自己老伴很像。</p>
而且沐言城和上凉城比较靠近荒国边缘，属于国运比较薄弱的地方，这两个人的确适合优先报复。</p>
但转念一想，这些消息跟自己在蛮荒调查出来的信息完全是相悖的。</p>
再结合之前跟赵昊在竹楼前说到的那些东西……</p>
果然，赵昊伸出大拇指，一脸震惊道：“这您都能猜出来，不愧是镇国公！”</p>
老爷子有些不耐烦，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说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p>
“老杨做的！”</p>
赵昊脱口而出。</p>
老爷子眯着眼打量着他，这些事情，老杨的确有实力做到。</p>
但……</p>
他继续问道：“我听说的可是，出手的是一个女人啊！”</p>
“嗐！”</p>
赵昊一拍大腿：“您是不知道，老杨女装可好看了！”</p>
老爷子：“……”</p>
这狗东西，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信口胡诌，放屁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p>
据他属下的调查，出手的人无论从体型、动作还是声音，都是不折不扣的女人。</p>
你说是老杨女装？</p>
你怎么不说是自己女装啊？</p>
可看这小子的样子，是打算嘴硬到底了，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来的。</p>
老杨虽然人在镇国府，但严格意义上也算不得自己的人，不然也不会偷偷带着小子去钟粹宫，直到这小子主动承认了自己才知道。</p>
但……</p>
那个出手的女人究竟是谁？</p>
赵昊则是与老爷子对视，满眼都是坦诚的神色，心中却是在犯嘀咕。</p>
当时确定跟宁婉梨合作，就是因为被她那句话打动，即便老爷子会保护自己，但老爷子想要的结局，也绝对跟自己想要的结局不一样。</p>
所以，有些事情没必要让老爷子知道。</p>
爷孙俩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逮着这个问题深挖。</p>
老爷子声音低沉道：“说说吧，你是怎么安排的！”</p>
赵昊笑嘿嘿道：“也不是很复杂，我这就给您讲讲剧本。”</p>
老爷子却忽然打断：“等等！”</p>
赵昊还以为他反悔了，心中下意识一急，却发现老爷子摊开了手。</p>
他有些疑惑：“您这是啥意思？”</p>
老爷子拍了拍桌子，不耐烦道：“你不是说，给我开清越班许班主两倍的出场费？钱不到位，还想让我这一把老骨头给你唱戏？”</p>
赵昊：“……”</p>
他有些牙酸，不过还是一路小跑离开了书房，不一会儿就带上沉甸甸的两千金回来了。</p>
爷孙俩这才开始讨论正式。</p>
“爷爷，你听我讲。”</p>
“我们先这样……”</p>
“再这样……”</p>
“最后这样……”</p>
“您觉得怎么样？”</p>
老爷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神中半是惊讶半是凝重，等赵昊说完才缓缓开口：“你这计划，需要姜淮配合。”</p>
赵昊咂咂嘴：“可不是嘛！不过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她应该会配合的，实在不配合，我还有别的办法。”</p>
倒不是赵昊托大，而是对线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游戏，预判和对手配合，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p>
老爷子忖了一会儿，觉得这孙子说的有理，以姜淮目前的状态，的确很可能会按照这个剧本走。</p>
毕竟，内河上主动给魏国人放水，为了试探自己孙子逼死公主奶娘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自以为是的事情做不出来？</p>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来！”</p>
……</p>
乾清宫。</p>
姜淮目光惊恐，就连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仿佛陷入了极其恐怖的回忆。</p>
姜峥脸色也有一些不好看，却还是安抚道：“皇姐莫慌，你说她回来了，可是在蛮荒有所发现？”</p>
姜淮摇头：“赵定边的火麟马太快，我跟上他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太多的东西。”</p>
姜峥眯起了眼睛：“也就是说，你在蛮荒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迹？”</p>
姜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赵定边发现我在跟踪他了，行动极快并且极为谨慎，能跟上他已属不易，这次蛮荒之行，我……一无所获。”</p>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p>
即便六国之中，追踪之术无人能出其右。</p>
但赵定边与她相熟几十年，也算是并肩作战几十年，怎么能不清楚她的手段？</p>
处处小心谨慎，加上火麟马的速度碾压，足以让她错过大多关键信息。</p>
恰逢此时，她得到了沐言城和上凉城的事情，便以为那个斧头女回到荒国了，干脆提前一步返程，而赵定边的紧随其后，让她愈发笃定这个可能。</p>
姜峥皱眉沉思，感觉这件事情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有古怪他也说不清。</p>
毕竟他什么信息都不知道。</p>
殿中。</p>
来回踱步。</p>
良久良久，他终于停了下来：“皇姐稍安勿躁，这件事情未必有你我想象中的那么糟，上凉城和沐言城终归只是偏远之城，她只敢在这两地出现，就说明还没有完全克服当年的国运反噬，至少现在不会对你我造成任何影响。况且这番举动实乃打草惊蛇之举，实在有些蹊跷，未必真是她回来了。”</p>
虽然这两个下场凄惨的人都曾经冒犯过她，但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p>
没必要这么早报复。</p>
姜淮摇了摇头：“这你就有些自欺欺人了，她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人么？”</p>
姜峥噎了一下，几人没闹掰之前，那人称得上生性洒脱。</p>
闹掰之后，依旧洒脱，甚至洒脱得过了头，离开荒国前的那段时间，更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p>
谋定而后动……属实有些自欺欺人。</p>
但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什么安慰姜淮的话，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国运之强，即便宗师也不能敌，六国屹立这么久不是没有道理的。且不说短时间内她回不到京都，即便能回，赵定边也不会任她胡作非为。”</p>
这句话真不是姜峥自欺欺人，而是他对赵定边有绝对的信心。</p>
至少，伤害荒国，伤害百姓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也不会由着别人做。</p>
但会不会伤害姜淮……</p>
若我说说情，应该不会吧？</p>
姜峥也不确定，他也感觉这件事情太过荒谬，在他的认知中，即那人找到了缓解国运反噬的方法，短时间内也回不到京都，说不定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在皇陵里面住好几年了。</p>
好在这些话，姜淮听进去了一点，惊恐的情绪稍缓，低声道：“希望如此！”</p>
姜峥微微一笑：“明晚麟羽阁开阁，不如皇姐一起散散心？”</p>
姜淮定了定神，本来打算拒绝，毕竟宗门里面呆过，又在荒国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区区一个麟羽阁丁级拍卖会，恐怕很难出现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p>
不过她现在是在烦躁得不行。</p>
这种感觉她实在太熟悉了，以前出现过好几次这种感觉，都或多或少推动她做了些不理智的事情，都带来了一些她不想承受的后果。</p>
最好，还是把这种感觉压下去。</p>
于是她点了点头：“也好！我先闭关了，明晚记得提醒我！”</p>
说罢，身影便凭空消失了。</p>
姜峥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坐回了软塌之上，神情微微有些怅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p>
良久良久，门外响起一个声音。</p>
“皇上，秦知礼前来告退！”</p>
姜峥这才如梦方醒，忍不住笑了笑，没有自己点头，秦知礼当然不敢擅自离开，便点头道：“进来吧！”</p>
秦知礼应了一声，便恭恭敬敬走了进来，手里还托着一本厚厚的折子。</p>
姜峥疑惑道：“这是……”</p>
秦知礼赶忙说道：“这是微臣整理的方案，还请皇上过目。”</p>
姜峥接过来看了一下，发现写的还不错，该考虑的事情都考虑到了，预算也写得明明白白，跟自己预估的并没有特别大的出入。</p>
看来这傻小子长了一些本事。</p>
他笑着问道：“所以你是来要钱的？”</p>
秦知礼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p>
倒也是实诚。</p>
姜峥摇头笑了笑：“成，后天就把钱款给你拨过去！”</p>
秦知礼大喜过望：“谢皇上！”</p>
姜峥则是好奇道：“这折子字数可不少，这才多长时间，你现写的？”</p>
“是！”</p>
“那你就把乐清晾到了那里？”</p>
“微臣告诉公主国事为重，公主深明大义，自然……”</p>
“那你脸上的巴掌印怎么回事？”</p>
“这……”</p>
秦知礼噎了一下，神色无比尴尬。</p>
姜峥叹了一口气，心想若自己不赐婚，这种傻小子可能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p>
他摇了摇头：“还有别的事情么？”</p>
秦知礼扭捏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公主说微臣的算学一塌糊涂，这折子上的预算都是公主帮忙算的。公主还说若是把书局交到微臣手中，迟早会坏了荒国的大事，就让微臣转告皇上，看能不能给她在书局里面谋一个差事，不要俸禄也可以。”</p>
姜峥：“嘶……”</p>
原来是朕低估这个傻小子了。</p>
看似扭捏，实则拿捏？</p>
他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没有像骂赵昊一样骂出口，只是淡淡说道：“执掌书局的人是你，给书局人发工饷的也是你，这种小事就不要来麻烦朕了！”</p>
秦知礼大喜过望，连连道谢。</p>
把秦知礼打发走了以后，姜峥又拿起折子看了一遍，虽然感觉有些稚嫩，但其实有模有样的，若是好好培养一下，若干年后未必不能成为一个肱股之臣。</p>
还有姜乐清，没想到还有一些算学天分。</p>
姜峥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失败，这些年来一心一意扑在政事上，反而忽略了对子女的培养。</p>
一开始他的想法是，将文臣一脉提拔上来，达到足以与镇国公一脉分庭抗礼的地步，到时候那些皇子只要出一个人才，就能将局势彻底稳定住。</p>
届时，荒国武运昌隆，能臣满朝，可保国运继续兴旺百年。</p>
但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p>
如今朝堂，文官之中的确有不少能臣，论能力肯定是够了，但论名望加起来也比不上镇国公的十之一二。</p>
而那些皇子，虽然专门派人过去教导，却没想到能臣都在朝堂，请来的全是空有花架子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加上这些皇子本身就没几个天赋高的，结果就是全都给教废了。</p>
当然，不是没有能用的儿子。</p>
苗王和沂王各自镇守一方，税赋、民生皆由他们亲自打点，还能自主征用一定量的军队，几十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p>
足以说明他们能力全面，不说惊世之才，在朝中文官的照应下做个守成之君绝对是够了，钳制住镇国公一脉绝对不成问题。</p>
但这两个儿子，都有异族的血脉，跟异族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说他们会伙同异族反攻或许有些夸张，但若让他们即位，百姓势必会心中不服，也会为荒国埋下祸根。</p>
尤其是姜太升，近些年来愈发不安分，把皇位交给他是万万不可能的。</p>
“唉！”</p>
姜峥叹了一口气，将秦知礼呈递上来的折子放在了软塌上。</p>
年轻的时候，他以为把这些折子批好，把百姓照顾好，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p>
结果……</p>
娘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