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听到院子里沈富安张罗搬箱笼的声音,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躲进了后院灵堂里。

将装满全部家当的小包袱小心翼翼的塞进香案的白色桌布下后,云黛跪在浅黄色的蒲团上,抬起小脑袋。

冰冷的松木牌位在缭绕轻烟中静默不语,云黛盯着上头描金漆的文字,鼻尖控制不住的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爹爹,娘亲,哥哥,我好想你们……”

她无声哽噎着,想起半年前,还没跟突厥打仗那会儿,父亲下值回来会给她带顺喜楼的桂花糕,哥哥会带她去城西墙根下摘桑果,俩人吃得舌头和嘴巴都染紫了,互相笑对方是紫舌头妖怪。

临出征时,哥哥笑着对她说,妹妹你乖乖等我和爹爹回来,等哥哥立了功,当了大将军,天天给你买桂花糕吃!

爹爹也答应她,今年回家过年,拿赏银给她多裁几套漂亮的新衣裳,还要给她打个纯金雕花的璎珞项圈。

言犹在耳,父兄的音容笑貌,渐渐成了两具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尸体。

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云黛瘦小的身躯伏在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就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呢?倒不如把她一起带走,在地下一家团圆,也好过她孑然独身,无依无靠。

她这边悲伤难抑,门口忽然响起奶娘的拍门声,“姑娘,您快出来,前头出事了!”

云黛心口一跳,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起身去开门。

迎面是奶娘焦灼又带着几分喜色的脸,云黛满脸困惑,“奶娘,怎么了?”

“姑娘,国公爷和世子来了,他们不准你那族叔带你走,你族叔不乐意,在前头胡搅蛮缠,瞎了心的想讹钱呢。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云黛回过神来,提起裙摆就往前头跑。

寒风料峭,她跑得越急,风刮在脸上越疼。等她赶到前头时,两边脸颊都变得红通通的,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跑得太急了。

不过还没等她跨过正厅门口,眼角余光晃过一道白光——

只见那身着墨青色箭袖袄袍的世子爷拔出匕首,直直的朝沈富安的脑袋甩了过去。

众人大惊,云黛的心也“咻”得提到嗓子眼,呆愣在原地。

这……这是要杀人?!

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飞过上空,随后贴着沈富安的头皮飞过,最后“叮”得一声,深深扎入身后的那根高大的圆柱。

一时间,屋内静可闻针。

沈富安双腿哆嗦,目光呆滞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抓出一把被削掉的头发。下一刻,他像是被抽掉骨头似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惨白的脸上肥肉抽搐着,再不见讹钱的无赖之色。

“阿缙,你失礼了。”晋国公嘴上斥责着长子,眼中却并无怒色。

谢伯缙朝自家父亲拱了拱手,“是儿子鲁莽了。”

说罢,他迈步朝着沈富安走去。

沈富安吓得直往后缩,双目写满恐惧的盯着这年岁不大出手却狠厉的少年。

谢伯缙低下头,冷淡的黑眸扫过地上那缩成一团的男人,再看他袍摆处可疑的濡湿痕迹,眼尾嘲意更深。

还好没让母亲跟来,不然瞧见这脏东西怕是要几日吃不下饭。

他抬手拔下柱子上的匕首,嗓音清冷,“贪得无厌,必招祸患。你若还想活着走出肃州,现在就收拾东西滚。”

“是是是,世子爷饶命,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若说先前沈富安还想撒泼打滚讨些好处,如今飞了这么一刀,他再不敢有半点想法。国公爷有何手段他不清楚,但这位世子爷看他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样,实在叫人胆颤心惊。

“回秦州后,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谢伯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匕首,斜觑道,“仔细你的舌头。”

沈富安跪在地上连磕着头,“是、是……小的绝不敢乱说。”

见沈富安落水狗般膝行着往门口去,谢伯缙慵懒抬眼,当看到不知何时来到的云黛时,目光顿了一顿。

那个鹌鹑似的小身板直愣愣的杵在门边,那双瞳仁尤其乌黑的眼眸一错不错的盯着他手中的匕首,像是吓傻了般。

谢伯缙皱了下眉。

低头将匕首收回花纹精致的刀鞘,他朝她走去。

见他靠近,云黛连忙醒过神,怯怯的往后退了一步。

谢伯缙眉头皱得更深,本来不想说话,但看她吓得这副模样,又记起她是个多病体弱的,怕吓破她的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我的刀只对恶人,不欺负好人。”

见她睁着眼睛没出声,他也不再解释,只道,“外头风大,进屋说话。”

这回云黛点了点头,乖乖走进厅内。

沈富安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赶紧跑出屋子。

雪地路滑,他脚步踉踉跄跄,还栽了两个跟头,背影滑稽又狼狈。

云黛见状,心里也明了,这个包藏祸心的坏族叔被国公爷和世子爷赶跑了,她不用去秦州了!

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缓步上前,脚步是这段时日少有的轻快。

“云黛多谢国公爷,多谢世子爷。”她深深一拜,态度无比恭敬。

“都与你说了不用多礼。你父亲于我有恩,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替他看顾好你。”晋国公抬手,示意她坐下说话,语气温和,“世侄女,你可有想过日后如何生活?”

这可就问倒云黛了。

从前家里有父兄顶着,她吃喝不愁,无忧无虑的过一天算一天。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兄会逝去,当真是天都塌了。

眼下她只知道看好家里的银钱,至于其余的事……她没想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

晋国公将云黛的茫然尽收眼底,斟酌片刻,他道,“你还是个孩子,年纪小,尚撑不起门户。昨日我回去与我夫人商量了一番,我们有意收你为养女,带你回国公府抚养,你可愿意跟我们回去?”

云黛怔住,去国公府?

在她有限的认知下,国公府就像话本里的天庭一样,画栋雕檐,金碧辉煌,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是她们这种人仰望的存在。

人对未知的事,总是带着恐惧的。云黛心头惶恐,若是被收为养女,那她以后要叫国公爷父亲,叫国公夫人母亲?可她并不想这般称呼旁人,她的娘亲和父亲,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她这边犹疑不决,身后的奶娘却是喜出望外,面上难掩激动。国公府要收姑娘为养女,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

见姑娘半晌不出声,奶娘忍不住扯了下云黛的衣裳,拼命朝她使眼色。

云黛看了看奶娘,再看向一脸宽和的国公爷,以及并无多少表情的世子……

蓦得,她想起昨日世子说的话——“有钱的小孤女,就像狼群里的羊娃子,觊觎的人只多不少。”

是了,今日赶走了个族叔,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其他恶人上门呢?

虽不知进了晋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但起码国公爷不会贪图自家的财产,也不会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好处。他是真心想帮她的。

晋国公见她迟迟不言语,以为她是不愿又不好拒绝,虽觉得可惜,但还是选择尊重这孩子的意愿,“若是你不愿的话,那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国公爷。”

云黛站起身来,抻了抻素白的衣摆,稳稳朝晋国公一拜,嗓音稚嫩又清晰,“多谢您收留我,我愿意跟您回去。”

晋国公眼睛一亮,旋即眉开眼笑,“好好好,你愿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