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慕昭倏尔张目，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刺向身后之人。</p>
湘王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道：“你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可以把那个女子连同孩子一起交给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p>
“你想要什么？”朱慕昭不假思索地问道，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p>
“我如果要的是皇位呢？”</p>
“不可能。”</p>
“哈哈，我和你说笑。我要的不过是一条活路罢了，我相信你有办法瞒过我那皇侄儿的耳目，送我一家三口远离京城。”</p>
朱慕昭闭目思索了片刻，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湘王一身轻松地坐回去，提壶给他续杯，朱慕昭却无心再留下品茶，深深望他一眼便走。</p>
余舒站在牢房门外，等到他出来，她抬脚跟上，一路无言回到了太曦楼。</p>
“太书真地要放湘王离京？”她刚才在牢房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湘王可谓是真人不貌相，他居然比皇帝都要清楚大安朝背后埋藏的秘密，他能手眼通天，却没有成功谋反，只能说是他差了一点运气。</p>
“若是他所言不虚，放走他又何妨，”朱慕昭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的平静，哪怕湘王异想天开造出的那一具天命太骨不一定有用，他都要将它得到手。</p>
“湘王不足为患，”朱慕昭揉着眉心，面露倦容：“我担心的是东菁王，据我卜算北方战乱将至，国丧过后，想必姜怀赢会有一番动作，他麾下二十万虎狼之师，倘若倾巢出动，有云华和左辅星相助，叛军总有一日会攻打到京城。皇上还是太过年轻，就算有司天监辅佐，未必能镇压得了东菁王。”</p>
他抬头看着余舒，郑重其事地对她道：“我不强求你寻回景尘，但你有机会，一定要夺得《玄女六壬书》，你需时刻谨记着——司天监与大安共存亡。”</p>
余舒屈膝跪在他脚边，“我不会让您失望的。”</p>
朱慕昭欣慰地点点头，疲惫的身体靠近进椅背，“你去吧，我休息一会儿。”</p>
余舒颔首告退,走出太曦楼，她独立在烟波缭绕的九曲桥上，眯眯眼眸，望着天边西沉的红日，晚霞映在她的脸庞上，将她眉心那一道朱砂渲染得鲜红妖娆。</p>
* * *</p>
新帝遣散先皇留下的后宫，凡是育有子女的妃嫔，皆都送出宫去颐养天年，没有子女傍身者，皆都送往龙泉县守陵，最后不过是一个孤独终老的结局。</p>
先皇后瑞氏荣升皇太后，从栖梧宫移居慈宁宫，而新帝生母皇贵妃薛氏则被奉作西太后，从钟粹宫换往环境清幽的紫薇宫，就在太庙西侧，据闻是薛太后生产十九公主时伤了身子，需要静养，所以选了这么个偏僻的角落居住。</p>
某一天，余舒在司天监内突然接到宫中懿旨，薛太后宣她进宫。</p>
这是崇贞帝即位后，余舒第一次进后宫，步行在冷清的宫道上，她的心情早已平静如水，引路的小黄门不时地扭头偷看她，不小心接触到她冷淡的眼神，吓得缩起脑袋，闷着头往前走再也不敢回头，好像她是什么吃人的妖怪。</p>
余舒知道自己如今在外名声不大好，多少人背后戳她脊梁骨说她不择手段，靠着揭发薛家得到大提点的赏识，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又拿她曾经和薛睿结拜兄妹的事情指摘她无情无义。她心里很清楚是什么人在暗中鼓动这些流言，却不在意。如今名声好坏于她已无大碍，手握实权，她早就过了需要名声傍身才能立足的阶段，再多人的唾沫星子都淹不死她。</p>
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来到紫微宫门外，迎接她的是昔日薛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颂兰。</p>
“余大人里面请。”颂兰垂着头，看不清脸色，但是余舒却能感觉到她的冷淡。省略了搜身坐香这一步骤，余舒很快就被带到了薛太后面前。</p>
紫微宫修缮的大气宽敞，却不比钟粹宫奢华，空荡荡的轩室，素妆淡抹的薛太后靠在长榻上，仍旧是一身慵懒贵气，却多了几分美人迟暮的萧瑟。</p>
“女臣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金安。”余舒一手贴在腹部，一手背于身后，矜持地躬身，未行大礼。她是今是朝中三品大员，除了面前皇上需要磕头，面对后宫妃嫔女子，哪怕是皇太后，也可以不必跪拜。</p>
“免礼。”</p>
薛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躬身抬头，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孔，下一刻，就被她眉心那一团赤红的火焰擒住了目光，微微恍神，居然想到了那一年定波馆的芙蓉君子宴，她昙花一现的模样。</p>
这世间不乏另人惊艳的女子，有一种是因为美貌的皮囊使人心动，也有一种则是因为独一无二的气质使人心折，前者往往难敌岁月，后者却不畏光阴的蹉跎。</p>
“敢问太后宣臣进宫所为何事？”</p>
薛太后收回神，冷下脸道：“本宫就是想亲眼瞧一瞧构陷我薛家的无耻小人。”</p>
“臣惶恐。”余舒面不改色地告了一声罪，迎着她寒霜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她憔悴的脸色，低声道：“思虑过重最是伤身，万望太后为了圣上与小公主保重身体。”</p>
她能读懂薛太后的心情，眼看儿子做了皇帝，却过河拆桥除掉了她的娘家人，她这个太后形同虚设，辛辛苦苦熬到了这一步，竟还不如先皇在世的时候做一个宠妃来得权势。她不能怨恨已经做了皇帝的亲生儿子，只能将愤懑与不甘都寄托在她这个外人身上。</p>
余舒无意为自己澄清，薛太后却不会放过她，当下讽刺道：“城碧当真可怜，他待你情深，本宫早就看在眼里，可惜他是有眼无珠，错把蛇蝎当美人，看不出你的狼心狗肺。”</p>
薛家出事后，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薛凌南，更没有机会了解真相。所以她固执地认为薛家是被污蔑的，薛睿根本就没有投靠东菁王。在她眼中，薛睿仍是她兄长薛皂的亲生骨肉，是她喜爱的城碧侄儿。</p>
余舒情愿让她误会下去，任由她冷嘲热讽地挖苦了她一通，末了，让人撵她出去。这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全然将她当成是发泄的工具。</p>
余舒受了一回，却没那好性儿受第二回，未免薛太后动不动就把她叫进宫里骂上一通，她临走前就跟她提起了一件事——</p>
“太后身处僻静之地，大概还没听到外面的消息，三天前圣上微服私访遇刺，刺客供出是湘王指使，前日湘王就被抓进了宗正司，不巧臣正是圣上钦点的几个审讯官之一。”</p>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薛太后那短短一瞬间的变脸已经告诉余舒，她听懂了她话里藏的警告，想必今后不会再将她当成是个忍气吞声的软柿子。</p>
“太后安歇吧，臣告退。”</p>
余舒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走的时候更是无忧无虑。薛凌南和湘王先后落入法网，薛太后的把柄被她抓在手心里，整座安陵城，再没有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人，她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p>
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真好。</p>
余舒脚步轻快地走出宫闱，离开皇宫，回到了司天监。正是下午半晌时候，她摇着扇子进到坤翎局的院子，就见前面楼里走出来一个人，和她打了个照面，挂起一张生硬的笑脸就迎了上来。</p>
“余大人。”</p>
是天文局的副官崔秀一，余舒站住脚，身后给她撑伞遮阳的小吏也停下来，她挑着下巴瞅着他道：</p>
“崔大人没事儿跑我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攒够了银子要还账啦。”她曾在崔家大易馆赌易，一局爆彩赢了好几万两银子，崔秀一的亲闺女崔芯给她打了张欠条想赖账，她就找上她老子要钱，借机讹着崔秀一替她办了好几件事。</p>
崔秀一一脸尴尬道：“那笔银子下官肯定会还，今天来找余大人，却是另外有事相求。”</p>
余舒多看了他一眼，就猜到他所为何事，勾动嘴角，要笑不笑地说道：“若是为了我下面那个女御官的职位，你就不要提了，我心中已有人选，不日便会举荐她上任。”</p>
“啊，”崔秀一大失所望，干愣了片刻，待要厚着脸皮再求上一求，余舒却绕过他往里走，完全不给他说情的机会。</p>
他没好意思再撵上去，只得怏怏不乐地走掉了。</p>
余舒进到楼里，文少安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扇子，给她端了一杯放凉的梅子茶，望了望外面，对她道：“崔大人走了？”</p>
“唔，”余舒喝了凉的，舒坦地吁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文少安唉声道：“你要是个女人，这女御官的职位也轮不到别人来坐。”</p>
文少安笑道：“大人不必安慰我，我能有今天已经很知足了。”又问她：“您跟崔大人怎么说的？”</p>
余舒托着下巴懒懒道：“还能怎么说，他一定是想求我举荐他那宝贝女儿，我没空理他。”</p>
崔芯的确是个人才，但她坏就坏在和余舒有过节，当初她没少帮着息雯郡主出孬点子对付她。虽然时过境迁，余舒现在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她可以既往不咎，却不会以德报怨，傻到养虎为患。</p>
“少安，太史书苑教习奇术一科的方院士，他的外孙女司徒晴岚你见过吗，我欲举荐她出仕，你以为如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