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杰不敢。”
“三年来,俞飞扬与同门切磋,我也看过几场。对决之中,无不轻松惬意之样。不是他自恃实力强横,自负自大,而是他乐在其中,看似轻松却无蔑视对手。
这也正是为何,三年来败于他手之人众多,却对他皆是盛赞。”
“可今日,他的表现却有所不同。”
明正初想起了对战之前,二人的谈话。
“今日大选结束之后,我去问了督考长老。”
明正初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到,“修杰,世间万物并非一事一面,你看到的是对的,并不意味着别人看到的就是错的。
就像这天上明月,春季清莹,夏季明亮,秋季朦胧,冬季悠远。你看过春时月,也不能说这冬时月便不是月。”
天上月依旧,人间心不同。
以往,明正初总会在翻书阅籍之时,谈论一些道理。戴修杰听到了,便会记在心里。
可很多时候,他听到了却听不懂。但是这次,他似乎懂了。
不是这次明正初言简意赅,比喻得当,而是戴修杰身在其中。
自己,便是当事之人。
戴修杰虽说极为认真,甚至认真到有些偏执,但他不笨。能入天下学院岂会有愚笨之人,能在三年间从门生末流到同门前二十,又岂是痴傻之人?
“我曾在凡人的书中看到这么一句话,代御执辔持策,则马咸骛矣。初看之时,困惑非常。但看了后世批注,顿时茅塞顿开。
直骋曰驰,乱驰曰骛。
这些我都读给过你。也告诉过你,武道一途要心无旁骛,但你似乎会错了意。
心无旁骛,并非心无旁物。”
明正初低下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传道不详,授业未尽,致使你心中有惑却不知惑。
说到底,是我错了。”
戴修杰急忙躬身,“不不不,是修杰愚笨,曲解了明老话中深意。”
明正初摇了摇头,轻声说到,“错了就是错了,这也是我今天特意前来的目的。”
明正初转过身,看向戴修杰,“修杰,你心中的求道之人应为何态?”
见戴修杰沉默不语,明正初继续说到,“无关其他,说出你心中所想即可。”
沉寂片刻,似是做出了一个极难的抉择。
“专一武道,心无其他。”
专一武道,心无其他。
明正初口中轻吟,重复着戴修杰的话语。
“修杰,照你这样说,青一院内诸位长老之中,除了崔勇崔长老之外,其余众人是否都杂念诸多,不配武道之名?”
霎时间,戴修杰神情惊愕异常,急忙下跪,“修杰绝无此意!”
明正初没有理会,自顾自继续说到,“闵院长与柳长老一生痴酒,平日里花在酒上的功夫远比武道修行多上太多。青风峰段长老,平日里闲云野鹤,钟情水墨,亦会养些花鸟,消遣散心。青无峰方长老,剑道天赋冠绝学院,大多时候亦会去景山闲逛”
明正初若无其事的说着,戴修杰听的心惊胆战。
“而我,一生无甚爱好,倒是对读书有些兴趣。”
听话至此,戴修杰忘却了礼仪,打断明正初未完的话语。
“读书阅籍,对武道感悟不无帮助啊!”
明正初用目光撇了一眼戴修杰,“可你应该知道,我读的多是杂书。武道书籍,涉及几本?”
“这”
“那在你心中,学院诸位长老之中,谁人实力最强?”
方才的无心之语,便有忤逆师长之嫌。
这次,戴修杰没有答话。
“修杰,你我之间相处最多,你的秉性我还是知道的。
放心,方才之语是我刻意曲解,你不必放在心上。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谈话,大可畅所欲言。
说说看,你觉得学院之中,谁人实力最强?”
戴修杰思考再三,“闵院长身为一院之长,自然实力强横。而崔长老执掌试武场,一生痴武。
在修杰看来,学院最强之人应该在二人之间。”
“说的有理有据,可是,没猜对。”
“那是何人?”
明正初手指远方,没有说话。
戴修杰循指望去,“葛斌葛长老?”
明正初点了点头,“正是。”
戴修杰一脸不可置信,为了追上同级门生,阿南峰藏书阁他去过极多。可每每前去,葛斌长老不是坐着摇椅,喝茶晒日,就是一壶清酒,佳肴酒肉。
他如何也想不到,葛斌竟然会是学院最强之人。
“不过你猜的也不是全错,学院之中能与葛长老不相伯仲的,确是崔长老。”
“二人之间有过交手?”
“那是自然,不止他们二人,学院诸位长老都有过交手。不过我们意不在比个高下,只是切磋而已。
毕竟大家要共事许久,彼此了解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崔长老败了?”
明正初摇了摇头,“那次切磋,是平局。”
“平局?”
“确是平局,不过事后,崔长老曾亲口说过,他们二人之间,切磋之战五五对开,生死之战我死他生。”
看着戴修杰一脸震惊的模样,明正初继续说到,“或许你以为,葛长老终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
可你要知道,藏书阁是学院之根本。倘若真有一日,天下大乱波及学院,葛长老便是守住学院的最终手段。只要藏书阁内功法还在,学院便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能一人坐镇藏书阁,坐镇阿南峰,又岂是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的废人?”
明正初转身看向阿南峰,“不知你有没有发现,藏书阁内功法,其中道法招式皆是止于通心境。
可一位能留道于世的武道大家,其境界之深远,实力之强横,又岂会只留下供给初入劫灵数年修习的道法招式?”
话说至此,戴修杰茅塞顿开。
藏书阁内道法众多,戴修杰也多有涉读。可自己却从未在意,如今回头再看,那些道法书籍确实只有启灵境与通心境的功法。
“其实,那些功法皆有后续,亦不乏涉及生死境,甚至轮回境的道法招式。
而藏书阁内之所以没有,一来,是因为门生境界不够。天下学院门生自多天才,一年启灵自是不难,可在三年内入通心境的却十不存三。
境界不够,却逾境修习,轻则走上岔路,重则道消身殒。
其二,自己的道总归是要自己去体悟。招式事小,对道法的感悟与境界的提升才是关键。若你境界提升,道法招式不说应运而生,却也不是难事。
若你依样画葫芦,一般无二的修习他人招式,只会渐渐断送自身的道法感悟。道不精进,难有成就。
而藏书阁内道法留存的裁定,便是由葛长老定夺。”
身后一声惊诧的呼吸声起,明正初也算欣慰许多。
若是戴修杰连这都听不懂,确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你在学院只有三年时间,或许很难发现。其实,藏书阁内功法短则数年,长则十余年,便有变更。
葛长老虽说对六系道法涉猎极多,研究极深,可一门道法,无不前承后因,相辅相成。要以此裁定,留存是何初入劫灵的门生适合的功法,即便对于葛长老,也是一件极难之事。
我们各长老对于你们道法疑惑的指点,都会在汇总之后交于葛长老,再行探讨。
再由葛长老依仗其对道法的精深研究,不断裁定和更改藏书阁内功法招式。
当然,能做到这一点,需要葛长老对六系诸道有极深的研究。而恰巧,葛长老不喜修行,酷爱书籍。其对道法的造诣之深,比之青无峰司空长老也不遑多让。”
“青无峰司空长老?”
“正是。葛长老是对六系诸道有很深的造诣。但司空长老是对道之根本,道之大道研究颇深。”
话说至此,明正初摆了摆手,“算了,这些离你太过遥远,跟你说这些无甚大用。”
转身看向戴修杰,明正初继续说到,“你所看到的葛长老不修边幅的模样,很多时候他确实是在放松,但亦有很多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六系诸道。”
而这,也正是葛长老的道。”
“那是葛长老的道?”
“没错。若你要葛长老按照你之所想,按照崔长老那种方式求道,他定不会有今天如此成就。
可偏偏是那份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的方式,成就了葛长老的今天。
道之一路,不在于你形而求道,而在于你心之向道。心若不变,心若不偏,沉迷修炼是道,看书喝茶是道,而游手好闲亦是道。”
突然间,戴修杰似乎想到了什么,“难道俞飞扬”
“修杰啊,你平日里专心修炼,偶尔从旁处听到一些关于俞飞扬的言论,或许是真,但毕竟过于片面。
你别看平日里俞飞扬欢笑洒脱,其实,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不知为何,那双困惑了自己一天的眼神,没来由的再次出现在戴修杰眼前。
“和学院中所传相同,俞飞扬的确出身名门。他生在剑王堡,而且是剑王堡少堡主。
若照常人所想,生在一方大家,俞飞扬定是自小便过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惬意生活。
可事实,并非如此。”
明正初叹了口气,似乎也在为想起俞飞扬的过往感到叹息。
“俞飞扬的父亲俞天磊确是位名动一方的强者,此人一生痴剑,痴至癫狂,而且是个极为顽固之人。
俞飞扬虽为剑王堡少堡主,可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还有三个姐姐。虽为亲生骨肉,可俞天磊对于女儿身极其失望,认为其无法继承自身剑法,无法追求剑道的更高境界。
因此,对于三个女儿,少有过问。
就连俞飞扬大姐出嫁回门之时,俞天磊以闭关练剑为由,未曾露面。
在这样的环境下,俞飞扬出生了。俞飞扬出生当日,其父俞天磊甚是狂喜,大摆宴席。剑王堡内灯火通明,一月未熄。
俞飞扬不仅是剑王堡长子,而且自小便显露出惊人的剑道天赋。可这一切,并没有给俞飞扬换来美好无忧的童年。
在俞天磊眼中,俞飞扬似乎根本不是自己儿子,而是一个可追求剑道更高境界的工具。
自走路之日起,俞天磊便教其练剑。自认字之日起,俞天磊便让其看尽剑法书籍。
因为年纪太小,不敢善动灵力,俞天磊便让他看尽了能看的一切剑招,让其学尽了能学的一切剑式。
自小到大,俞飞扬从未得到过父亲俞天磊的一句关怀,有的只是无尽的苛责。
好在俞飞扬的母亲、二姐、三姐,明理懂事,给了俞飞扬所有的温柔和关心。
可受够了父亲无情的苛责、严酷的训练之后,俞飞扬终于在一次偶遇了一位仗剑走天涯的剑士之后,毅然决然,出走剑王堡。”
说着,明正初看向戴修杰,“你与俞飞扬对话中的那句为你好,想来也是俞天磊自小严苛训责时常常对俞飞扬说的话。
而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你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他一反常态,自一开始便认真至极却无笑容的与你对战。”
终于,戴修杰看懂了那双平静的眼神,看懂了平静到死寂,看懂了死寂下的暗潮涌动。
那,皆是俞飞扬的悲伤过往。
穷极一生,也要摆脱的绝望。
“正是有了那样的过往,所以那日在遇到那位仗剑走天涯的剑士时,俞飞扬似乎终于看到了自己渴望拥有的,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潇洒一世。
自在一生。
虽然现在,俞飞扬还没有做到真正的潇洒,真正的自在,但他必定会穷其一生去追求。
而这份决心,便是他的道心。
即便有一天道消身殒,他的初心仍不会变。”
直至现在,戴修杰才彻底明白,春时月,冬时月,皆是天上月。
自己秉承坚持,追求的道是道。而他人,别样的坚持,追求的道亦是道。
道亦有道,绝非一面。
“其实,你秉承的道,看似与崔长老相似,其实大有不同。崔长老痴心武道,乐在其中。而你,只是认为道该如此,硬做而已。
我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你学着崔长老的模样,最终变成了俞天磊的样子。
好在有了今天的这场失败,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如何开口,摊开说明的跟你讲述这些。”
沉默片刻,明正初转过身去,“修杰,之后的路,你想怎么走,该怎么走,极为重要。
为师该说的都说了,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
戴修杰双膝跪地,跪而磕头,“不肖徒戴修杰,谢过恩师。”
声音平缓,语气温柔。
似乎看破了心中桎梏,看清了未来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