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1 / 2)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p>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p>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p>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p>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p>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p>

死啦死啦:“…嗯。”</p>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p>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p>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p>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p>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p>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p>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p>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p>

豆饼:“嗯,嗯嗯!”</p>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p>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p>

不辣:“对。”</p>

死啦死啦:“闭嘴。”</p>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p>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p>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p>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p>

我父亲又高兴起来,我真希望他看到这一路上的血肉横飞,可他就没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进不了他心里。</p>

他高兴了,所以他玩着手杖,咏着诗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领山林景,赋咏山林句。”</p>

一直照顾他的郝兽医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爷子还做得一手好诗句啊。”</p>

我:“做诗要力气的。他只有背书的力气。”</p>

我觉得饥肠雷鸣,我掏着口袋,掏出一点已经被水泡了的饼干,我看看我疲惫而苍老的母亲,把饼干递给她,我想她一样饿了。</p>

我:“妈妈…你怎么不拦着他?”</p>

我母亲:“拦着什么?”</p>

我:“每件事,每一件。”</p>

我母亲就答非所问:“你爹过得越来越难了。你怎么还这样子对他?”</p>

我没话,郝老头在后边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种黑乎乎的糍粑,我接过来。</p>

郝兽医:“那些人给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名字?”</p>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点食物也给了我母亲,我走开,下意识地走向死啦死啦身边,那是为了方便我父亲吃饭,一路上他都在用连目光都远离我这样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绝无可恕。</p>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看着我父母吃那点可怜的食物,父亲忙于整理刚才泡湿的书籍,我母亲像喂孩子一样掰开了喂他。</p>

我的父母老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有过感情,在老年时终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无关心外界的心力。</p>

其实我一直发疯地想见他们,见了,再转身打仗去,像从前臆想的那样,不那么茫然地战死,F0RTHEL0VEING。但根本轮不到我。他们先转身给了我脊背。”</p>

死啦死啦在旁边轻声嘲笑着:“不拿枪顶你爹了?你学会了什么?”</p>

我向着怒江而不是向他说:“什么也没学会。”</p>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一辆一辆的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现在禅达有很多来往的军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它们把尘灰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p>

我们快散架了,在这几天里散掉的不光是我们的体力。</p>

不辣忽然把枪一扔坐在地上,这回他是排头兵,他开始啜泣。</p>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来想发洋财,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没找到。”</p>

死啦死啦在他后边,所以踢了他一脚,我们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踢了他一脚。</p>

后来我们走远时,他瘸瘸拐拐跟在我们后边。</p>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把正想回到我们队列的不辣拦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车上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们又拦在外围。</p>

虞啸卿、唐基一他们的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少校司机。</p>

虞啸卿:“我瞧见我手上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判国。”</p>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家骡子。</p>

死啦死啦:“绳子还是铐子?”</p>

虞啸卿:“你喜欢哪个?”</p>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p>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以至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p>

虞啸卿:“过江了?”</p>

死啦死啦:“嗯。”</p>

虞啸卿:“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p>

死啦死啦:“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p>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开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p>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p>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