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2)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p>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p>

“是什么?”</p>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p>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p>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p>

虞师前身,以****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p>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p>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p>

“是的。”</p>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p>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p>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p>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p>

死啦死啦答:“打过。”</p>

“哪仗?”</p>

“这仗。”</p>

“就一仗?”</p>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p>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p>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p>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p>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p>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p>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p>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p>

“怎么讲?”</p>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p>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p>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p>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p>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p>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p>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p>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p>

唐基打断他,“好了。”</p>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p>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p>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p>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p>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p>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p>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p>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p>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p>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p>

“这样下去,快了。”</p>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p>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p>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p>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p>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p>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p>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p>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p>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p>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p>

我们都沉默。</p>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p>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p>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p>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p>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p>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p>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p>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p>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p>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p>

“吃饭。”何书光说。</p>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p>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