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不去，刀兵不断...”</p>
司马白不禁扪心自问：难道庾亮是对的？</p>
每每都是如此，他一只脚才踏上江东地面，灭国兵祸便不期而至了。</p>
“如果这样跳下去，能否化解了这场危祸？”</p>
司马白自言自语，探头伸出了扶栏，只见暗涛已然翻滚江面，纵然添上一具浮尸，江水恐怕依旧东流。</p>
羯赵不会因为一句谶言就勒住南下铁蹄，石永嘉更不会因为他跳江便罢了自己的图谋。</p>
司马白不是没想过去做一些事情挽救局势，也不畏惧去做那些事情，更不是缺人缺兵，他现在何止有兵，简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阔绰。</p>
王营七百骑、牛头卫八百骑、金苜蓿两百骑、凉州大马三百骑，若算上以荀羡马首是瞻的羽林军一千骑，足足三千骁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握在司马白手里，足够他纵横大江南北了！</p>
当初在威南城，他领着两三百乡兵就敢直扑平郭，何况现在？</p>
关键所在，司马白是不知道用要这三千铁骑去干什么！</p>
当初在辽东，敌情全然不知，敌人所谋全凭猜想，他两眼一抹黑，走到哪算哪，反而一路杀到了棘城。可现在石永嘉所有图谋都呈现了出来，摆在了司马白面前，明着相告就是要饮马长江，司马白倒不知何去何从了。</p>
打襄阳？防长江？守武昌？翻山越岭去中原？去把那七万西军救回来？还是用他那套纵横术去石永嘉面前班门弄斧？</p>
何况还有个庾亮横在前面，司马白必要受这征西大将军的节制，哪还能像在辽东那样，一举囊收慕容兵权，天马行空，为所欲为。</p>
更遑论不熟山川，不识将兵，贸然行动是天马行空还是遛马闲逛！？</p>
“殿下自己也信谶纬之说么？”</p>
一个声音在司马白背后响起。</p>
司马白转头望去，见是一个年轻文士笑呵呵的站在那里，想必是听见了他刚才的跳江之问。</p>
“阁下不信吗？”</p>
那文士摇了摇头：“同殿下一样，不信。”</p>
“呵...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小心一些。”司马白淡淡应付道，没心思搭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书生，方要离开，却被书生叫住。</p>
“北伐大捷在即，不知殿下何有危祸之说？”</p>
司马白眉头一皱，扫了文士一眼：“我没见过你，你不是使团的人，哪里来的？”</p>
“学生谢安，蒙蔡太常恩典搭船去建康，昨日供职征西大将军幕府，任八品参军。”</p>
庾亮的人？</p>
僚佐之身却受八品之衔，必是幕府的紧要人物，想来是庾亮的心腹了。司马白用望气打量了一遍谢安，秉性刚直，心志方正，年轻人里算是不错的了。</p>
但司马白也听出了蹊跷：“昨日？”</p>
“不错，直到昨日晚间，”谢安飒然一笑，“庾相今晨举荐学生调往建康，任钦天监著书郎，七品。”</p>
“不错，不错！”司马白呵呵笑道，从当朝权相的贴身参军，换到京城闲差，好一个前程似锦。</p>
“著书郎必是精通星象之学，改日要好好请教一下了。”</p>
“不敢，学生对星象占卜一窍不通。”</p>
“嘿，嘿嘿，庾相素来知人善用的，却怎对先生另眼相看？”</p>
司马白呵呵笑着，品味起谢安的只言片语。昨日还是庾亮信重之人，一夜之间便投闲置散，明明不通星象，却荐了个钦天监著书郎，这贬损之意再明显不过了。联想到昨日庾亮因谶纬之议受挫司马昱，怕是不信谶纬给这谢安惹的祸。</p>
谢安受了司马白挤兑，亦不见恼，仍是执着先前所问：“殿下还没告诉学生，何来危祸呢？”</p>
“倒是个较真的性子，告诉你也无妨，知道关羽是怎么败走麦城的么？”</p>
“关羽出襄阳攻樊城，顿兵坚城之下，却被吕蒙白衣渡江抄了后路，是以孤军无援，不得已退走麦城而被俘身亡。”</p>
“学问不错，我所言危祸，亦不乏相似之处。”司马白本就没必要遮掩，便将昨夜张淳探访，从而推测乞活军偷潜襄阳之事，大致告诉了谢安。</p>
谢安凝神屏气听完，只摇了摇头，平静道：</p>
“襄阳几近空城，八千乞活军猝然发难，势必得手，七万大军的后路断了...”</p>
“我曾暗示庾相，不要轻信蜀人之诺，却被嘲以多疑。”</p>
“我亦曾劝谏不要将大军帅帐设在樊城，庾相却坚持从襄阳移帐樊城，以明北伐之志。”</p>
“我还提醒庾相，樊城得之太易，羯人必然有诈，却被斥责扰乱军心。”</p>
“羯赵此举必是筹谋已久，前呼后应，南征已然在即，恩，不计两淮驻兵，羯赵足可调动三十万大军上下。”</p>
“东南沦丧，已在所难免，建康需早做殊死决战之备。”</p>
司马白边听边用矩相观察，越听越惊，心里直赞，这可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p>
而最令他惊讶的，是谢安明明心里惶恐战栗，但强撑镇定，从头到尾面不改色，若非凭借望气之利，司马白都要被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糊弄过去，以为这书生胸有成竹难不成有了破敌之策。</p>
这器度，比之乍闻噩耗一屁股瘫倒的司马白不知要强出多少，难怪之前被庾亮信重了。</p>
“二位好兴致，在此观赏江景么？”</p>
“六哥和太常不妨也来赏一赏，趁着这江水还姓司马，多赏一刻，便算一刻吧。”</p>
来者正是司马昱和蔡谟。</p>
“老七你这说的什么糊涂话？！”司马昱一张笑脸顿时拉耸下来。</p>
蔡谟也皱眉道：“安石，是你惹了昌黎王不快么？”</p>
“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从昨夜到现在，还未及相告。”司马白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告诉了这俩人。</p>
司马昱听了这噩耗，如同司马白一般，只觉眼前一晕，险些当场瘫倒，司马白连忙上前扶住：“此祸因我而起，我情愿自裁以谢天下！”</p>
“该自裁的是臣，臣掌管朝廷谍枢，羯赵密谋至此，臣竟毫未察觉，无颜再回建康了！”蔡谟言罢便冲江水望了过去。</p>
“我是朝廷正使，是我同李寿定的盟书，跳江若有用，那咱们一起跳！”司马昱在眩晕中拉住蔡谟，“朝廷诸公若都着学咱们一死了之，岂不正遂了羯赵心愿！”</p>
“六哥骂的对，弟弟惭愧了。”</p>
“臣亦惭愧，此刻正应勠力抗羯，寻死又有何用！”</p>
“我大晋司马氏什么风浪没见过？”司马昱定了定神，昂然道，“襄阳丢了咱们守江陵，江陵丢了还有武昌，武昌不保尚有寻阳，便是退到建康城下，又有何妨？西军虽陷中原，但江东仍有丁口千万，值此大晋生死关头，咱们尽征义士，何愁无兵抗羯呢？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羯狗！”</p>
“正该殊死一战！”司马白拍了拍巴掌赞道，但心中却更加苦涩。直叹书生毕竟是书生，徒劳想当然，根本不知道战争究竟为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