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中可以看见数台崭新的医疗设备,那张夏弥躺过楚子航后来也躺过的床上,安静地坐着一台机器人。它由纯金属打造而成,肌肤的表面闪着森然冷光。</p>
本来他的眼睛是黯淡的,可听到这句话以后,电脑开机的音乐悄然奏响,一双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睁开。</p>
“是。”他微微点头。</p>
与迷宫的守门人道别之后,偌大的空间完全被黑暗吞噬,移动的陆离是这方天地唯一的光源。最终他在幽深的隧道前停下,微微下蹲,被封印的巨龙海蒂睁开怨毒的双瞳。</p>
“行了,别这么看着我,我估计最慢三年,最快一年,你就不用待在这里了,会被我打包送到新世界去。”</p>
陆离挥挥手,那些刺破血肉的树枝化作光点消失,如萤火般落在龙类的伤口上,它的伤势正在迅速愈合。</p>
“哦,丝蔻儿也是,你不会觉得孤单。”紧接着他又补充。</p>
停下的脚步再次挪动,得到自由的海蒂却没有对那个背影发动进攻,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大地与山之王建造的尼伯龙根了,一切的权限都在改变,别说言灵,连肉体力量都被完全封印。</p>
土元素堆聚在巨龙的脚下,顺着肌肤的纹路向上蔓延,渐渐填满了龙鳞之间的缝隙。它干枯、石化,彻底变成了一座雕塑。</p>
幽深的隧道中,一辆崭新的列车亮起了灯,如剑一般刺破黑暗。车内空无一人,倘若它的装修再赛博朋克一点,定会让人以为这是来自未来的科技。</p>
他最后回头眺望了一眼破旧不堪的月台,最后转身跳入轰然弹开的车门,铁轨上是四处飞溅的落石,来源于一天前的那次战斗。</p>
在刺眼的光芒中,陆离的影子从月台上消失,车与人伴随着晃晃荡荡的响声离开,上空倒挂的镰鼬也纷纷石化,列车所过之处就像冰封了整个世界。没有任何生机,不允许任何人踏足。</p>
远处的摩天大楼中。</p>
办公室内挂着一张世界地图,褐色的羊毛毯铺满了地面,正中央的图案是一头满载着死人尸骨的黑龙,摇摇欲坠滑落无底的深渊。红木办公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的座机,旁边的水杯中斟了一杯苏打水,里面泡着的柠檬正冒着细小的气泡,没有一个人。</p>
忽然这台电话响了。</p>
门被推开,一双踩着黑色丝袜的长腿迈了进来。在她的背后,巨大的沙发上窝着一个头发款蓬蓬的女孩,就像顶了一朵蘑菇。她戴着黑胶镜框,正对着手中的电话大声嘶喊:</p>
“对!把我们手里的股票全抛出去,是四块九毛七不是四块九毛六!这是一分钱的事情吗?一分钱乘五千万是多少?”</p>
酒德麻衣带好了门,把苏恩曦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面。</p>
“老板……”</p>
“那部手机已经不能工作了吧?”</p>
这是一个未卜先知的能力,那台播放尼伯龙根内部录像的手机在不久前屏幕漆黑,最后的影像是陆离抬头对着天空看了一眼,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与万米之外的人对视。</p>
“是,我猜测陆离已经彻底掌握了那座尼伯龙根。”酒德麻衣轻声说。</p>
“麻衣你的炼金术造诣最近又提高了。”轻佻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那里已经被彻底封死了,想要进入的人会遭到无情的攻击。后果不亚于被冈格尼尔射中,真是了不起的炼金术。”</p>
到最后声音变成了感叹。</p>
酒德麻衣就站在桌边,仔细盯着苏打水里面升腾的气泡:“抱歉,老板,我们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p>
“麻衣你错了,你以为我是来问责的吗?”那个稚嫩的声音多了一丝老成,“一切都在按照我的剧本上演,包括卡塞尔学院多了一个美少女。”</p>
酒德麻衣有些迟疑,陆离的‘脑桥中断手术’和分离灵魂不亚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意义,这是窃取神的权柄。从此卡塞尔学院多了一个龙王级别的力量,怎么看都不是好事。</p>
“她的力量很弱,又无法孵化出庞大的龙躯,不值一提。”老板说,“在猎人网站上公布那个齿轮的秘密吧,我已经通过快递把文件发给你了。”</p>
“是。”酒德麻衣回答。</p>
“你们的休假也到此为止,下一站是格陵兰冰海,我们的最终好戏即将在那里上演。”老板说,“是时候赶走那个讨厌的人,让我们的屠龙英雄路明非粉墨登场了。”</p>
粉墨登场并不是一个褒义词,酒德麻衣也来不及为老板科普,他就是这样一个随性的人,何况电话已经挂断。</p>
沉默良久后,她抓住那杯苏打水,一饮而尽。然后潇洒地转头,无声地打开会议室的大门。</p>
客厅里苏恩曦依旧在拨打电话,这次不是她麾下公司的实习生出了问题,而是由于某个石油出产国因为局部战争摧毁了一片油田,熊熊大火燃烧,国际原油的价格将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持续上涨,告诫手底下的人赶紧低价买入,趁着这个消息还没有扩散出去。</p>
“老板的电话?”当苏恩曦交代一切后,在沙发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p>
“是,我们的休假结束了,下一站是格陵兰冰海。”酒德麻衣精准地传达了老板的任务。</p>
“这算哪门子的休假?”苏恩曦苦笑,“来到这座城市这么多天,我连商场都没有逛过,一直处理小白兔一号、二号的事情,身上都要长毛了。”</p>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可好,刚准备逛一逛,又要去格陵兰冰海执行任务。你说老板是不是对休假有什么误解?我们可真是丫鬟的命小姐的身子。”</p>
“有时间你亲自向老板请教吧。”酒德麻衣耸耸肩,一脸爱莫能助,“不过我得纠正你一点,我可不是毫无战斗力的文职人员。”</p>
“那你这是丫鬟的命丫鬟的身子,还不如我呢。”苏恩曦一脸不屑。</p>
“找死是吧?我掐!”酒德麻衣飞扑过去,要去扯她的脸蛋。</p>
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是两个嬉戏的女孩身影,酒德麻衣骑在苏恩曦的身上,长发落在那张素玉似的白皙面孔上,发梢边缘让她的鼻翼痒痒的。酒德麻衣用长腿将苏恩曦绞起,一只手去掐她的脸蛋,另一只手在她的咯吱窝挠,苏恩曦发出了鸡叫的声音,肌肉紧绷且抽搐,眼泪都要下来了。</p>
此时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天蓝色工作服的年轻男人,胸口印有‘SF’的logo,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轻轻按了门铃。</p>
风铃般清脆的声响在顶楼弥漫,渐渐直穿云霄,消失在变化莫测的云层中。</p>
……</p>
那座位于东八区的城市传回了凯旋的消息,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正好是正午。而芝加哥则位于西六区,此时美国已经结束了夏令时,所以两座城市直接相差了十四个小时。</p>
芝加哥时间晚上十点,校长办公室。</p>
昂热端着一杯马天尼,远眺窗外。</p>
卡塞尔学院已经彻底变成了欢腾的海洋,哪怕是装备部的那帮疯子也从地下实验室离开,前往餐厅与学员们参与了这场莫大的狂欢。他们又一次取得了卓越的战果,大地与山之王,确认死亡。</p>
古朴小楼的天井上是晃来晃去的松鼠,它们毛茸茸的尾巴抽打在屋顶,声音仿佛落叶被秋风横扫。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转来转去,时不时把爪子递到嘴边,那是校长特意丢在窗外的坚果,已经用工具磕出了一条缝,让这帮小家伙也参与了庆典。</p>
“你这个时候应该微笑,而不是冷着脸好像要给别人送葬。”醉醺醺的声音慢慢从楼梯上传来。</p>
脚步声有些虚浮,昂热从窗外收回目光,正好看到了拎着啤酒上来的副校长。他喝得酩酊大醉,酒水打湿了领口,扣子只系着三颗,还时不时往嘴里丢坚果。</p>
昂热要是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他丢到窗外分给松鼠的礼物。</p>
“在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昂热靠在自己舒适的椅子上,“找我有什么事?”</p>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吗?”副校长在另一张椅子上坐好,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p>
“你是,”昂热说,“另外你的成语水平越来越好了,副校长阁下是否重新考虑一下在学院内教课的事情?就算不教炼金术,开设一个中文补习班怎么样?”</p>
副校长打了一个哈欠,肚子上的赘肉颤颤巍巍地晃了一下,“有道理,只不过想听伟大的弗拉梅尔导师讲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码要达到我的要求。”</p>
昂热难得幽默了一下,“你的要求不会是只要女学员,三围还要到达特别夸张的数字吧?”</p>
“不愧是我的老朋友,懂我!”副校长竖起大拇指,“最好年纪再大一点,这样我的儿子曼施坦因的择偶对象就有充裕的选择余地了。我昨天见到他,天哪……他的脑袋真的能用秃顶来形容吗?刻上六个香疤戒点就能出家当和尚了!起码是方丈那个级别!”</p>
昂热只是笑笑,没有回答。</p>
龙血传承的基因也是递减的、不确定的,弗拉梅尔仔细打扮一下还能用‘风华正茂’来形容,曼施坦因则是无药可救的糟老头子。再过个几十年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绝对会认为父子关系是颠倒的。</p>
屋内静了一瞬,那个玩笑之后谁都没有开口,变成了一个僵局。</p>
两人正在对视,昂热小口抿着马天尼,副校长大口畅饮啤酒,好像在玩名叫‘谁先说话就输了’的游戏。</p>
“好吧,你赢了,我听说你在剑桥学过禅定,我可没有这个本事。”副校长举双手投降,“我找你的确有事,我想知道真相。”</p>
这场胜利太过匪夷所思。</p>
陆离离奇的从奥卡诺根湖出现在万里之外,要知道去营救他的本部小队刚刚抵达,还没来得及下湖破冰呢。而大地与山之王这对双生子的死亡也过于离奇,毫无征兆地被找到、杀死,连龙骨十字都没见到。</p>
许多人都是一头雾水,不过昂热宣布了欢庆的消息,只有他知道真相。</p>
“就知道你会来问我。”昂热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报告,“这是不久前陆离用传真发给我的一份方案。”</p>
副校长狐疑地接过那份报告,标题写着“脑桥中断手术(胼胝体分离术)”。他快速浏览了上面的文字,酒瓶从手中滑落,白色的泡沫溅了一地。</p>
“喂,我的地板。”昂热有些心痛。</p>
副校长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依次翻过那些白纸,满脸都是震惊与呆滞,“现在是心痛你地板的时候吗?这是比尼伯龙根计划还要恐怖的想法,是窃取神灵的权柄!”</p>
“可是我们已经成功了,那个名叫夏弥的A级学员已经不是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而是属于混血种,属于卡塞尔学院。”昂热淡淡地说。</p>
灯光下校长的侧脸被阴影覆盖,扭头望向窗外的感觉更像是冷峻的头狼巡视自己的领地。</p>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副校长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里,“这种炼金术和现代医学结合起来竟然有这种威力,覆灭龙族再也不是一句空话。”</p>
“我一直都不认为这是一句空话。”昂热说。</p>
副校长缓缓将那份文件送还到桌子上,广阔的未来仍旧让他心神剧震。足足二十几张的报告书,除了详细介绍这个手术的原理以外,还在末尾附上了行动报告。</p>
“可芬里厄没有死亡,与耶梦加得的意识一起封印在那座尼伯龙根里。”他说,“我非常好奇,你为什么没有提着折刀冲进去一刀了结他们的生命,而是坐在这里喝酒。”</p>
“杀一条弱智似的龙,能给我带来复仇的快感吗?”昂热反问,“如果是发动那起事件的龙王,你当然看不到我坐在这里陪你喝酒。在不久之前,我和陆离有过一次谈话,他向我描述了未来的世界,我觉得那是一个蛮好的结局。”</p>
“那位教授改变了你啊。”副校长轻轻叹息。</p>
“不止是我,他改变了很多人。”昂热收回目光,将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相框。</p>
相框里是七个人在慕尼黑大学的校门前勾肩搭背,他们的头顶是脆嫩的藤蔓,是一个蝉鸣正盛的夏天。</p>
拍摄时间是1898年6月17日。</p>
“校董会那里怎么交代?”副校长又问。</p>
这场战斗在混血种的历史中是一次大捷,可这次大捷卡塞尔学院同样没有得到任何战利品。青铜计划的开展好歹拿到了炼金刀剑七宗罪,还拍摄了青铜城内部的花纹,并不算一无所获。</p>
“按照这份报告上面的交代。”昂热抽出最后三张纸,是这次的任务报告书。</p>
只有倒数第三张是虚假的情况,描述了这样一个事实:</p>
陆离用龙类检测仪寻找到大地与山之王,在尼伯龙根中发生了殊死的战斗。芬里厄与耶梦加得彼此吞噬进化后成为死神海拉,发动了灭世言灵‘湿婆业舞’。但是在陆离的浴血奋战下阻止了这个言灵的施展,并用‘罪与罚’的领域成功击杀这对双生子。</p>
只不过力竭的陆离没有余力收集那具融合后的龙骨十字,只能任由它随着尼伯龙根一起化作尘埃。</p>
“乍一看无懈可击,但仔细琢磨还是存在着漏洞。”副校长苦笑一声,“这样糊弄校董会,能过关吗?”</p>
“他们就算知道这是谎言,也得接受这个事实。”校长说,“要不然他们能怎么样?换掉我重新推选一位校长?”</p>
副校长满意地打了一个响指,“酷毙了,昂热。不过那头讨厌的老山羊,你觉得他不会召开校董会弹劾你吗?”</p>
“你说弗罗斯特?”昂热挑眉,“加图索家族已经决定放弃对于校务的干预,他们现在一门心思都用在商务谈判上,可没有功夫召开校董会。毕竟这次任务的执行专员,是陆离。”</p>
到最后他如狐狸一样狡猾的笑了起来,副校长也跟着笑,天井上的松鼠通过毛玻璃看向两人,带着‘你们是不是有病’的嘲讽眼神。</p>
“真不知道那位教授做了什么,能让加图索家族全体上下这样投鼠忌器。”</p>
“我也想知道。”</p>
啤酒与马天尼的碰撞,两人一饮而尽。</p>
“哦,对了,这次事件的原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p>
昂热扬起报告书晃了晃,“最开始我也被蒙在鼓里,只不过一个小时前收到这份传真,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p>
“那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呢,原来你也是。”副校长捧腹大笑,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p>
昂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p>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巨大的烟灰缸,里面装满了雪茄的灰烬。他将那叠厚厚的报告拆分,将记有真实情况的两张报告丢在烟灰缸里,点燃火柴,握着细细的木柄扔了进去。</p>
火焰窜得许高,白纸迅速变黄扭曲,在袅袅的青烟中化作灰烬。这份机密的文件没有留下任何书面、电子的记载,只保存在几个人的大脑中。</p>
而剩余关于‘脑桥中断手术’这项禁忌的手段,昂热也装进了密封的档案袋,书写了‘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这几个字后,锁在了位于左脚书桌里的保险柜中,只留被修改过的任务档案在桌面上。</p>
“酒喝没了,我也走了。”守夜人摇摇头,大步流星地出门,下楼时忽然停住,“哦,对了,陆离现在干什么呢?我刚才给他拨打电话,想让他帮我这个部长带点特产回来,怎么联系不上?”</p>
昂热怔住了。</p>
根据路明非发回来的消息来判断——他们一行也在庆祝,而本次任务的专员楚子航正在夏弥家吃饺子,唯一不确定行踪的就是陆离。</p>
“他应该没从尼伯龙根里出来吧?”怀疑的语气,毕竟这份文件是通过特定的手段传输的,他本人究竟在哪不得而知。</p>
话音刚落,一份短信‘叮咚’进入昂热的邮箱。</p>
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雅利安人,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p>
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他和书桌上相框里的那七个人当中的某一个吻合——一身笔挺的白色猎装,飞扬的剑眉挑起,哪怕是位于慕尼黑大学校门角落的阴影里,也无法让人忽视。</p>
照片下是一行小字:校长你认识这个人吧?</p>
“弗里德里希·冯·隆?”昂热罕见的失态了,同时终于确定了陆离的行踪,“你果然还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