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洵王知道你故意知情不报,不知依他的脾气,会不会治你一个欺上瞒下之罪。”衣凰幸灾乐祸地笑着。
杜远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却在伸手触及那只包着图纸的包袱时,笑意一滞,渐渐敛去。他抬眼看了看衣凰,正色道:“你是铁了心想要知道里面的东西?”
衣凰神色肃然,点点头。
杜远便只能叹了一声,道:“师父说了,万事皆有因果,你这般想要追根求源、找出真相,倒也无可厚非,然,同样的,这个真相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你也必须承担。”
衣凰点头道:“我明白。”
杜远见她态度坚决,显然心意已定,也不再劝她,取出那副图放在案上,缓缓展开——
星宫交错,此明彼暗。
那宫星错落的图纸杜远看不懂,可是他看得懂衣凰的脸色,也看得到她的心情。那是疑惑、是怔愕、是复杂、是挣扎,也是折磨。
远远地看着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言不发,目光盯着枝头那将落的雪。从她看完图坐在这里,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对她来说是煎熬,对杜远和白芙来说,亦是一种煎熬。
转眼,宫灯点亮,晚膳的时间到了。
她终于缓缓站起身,神色沉肃,对白芙道:“更衣。”
“更衣?”白芙一愣,“小姐要去哪里?”
衣凰淡淡一笑,道:“本宫许久没有去探望靳太妃了,今晚的晚膳便到关雎宫陪太妃一起用吧。”
白芙不由瞥了一眼正垂首安心看着书册的杜远,见他听闻衣凰此言,丝毫不为所动。
她不知,衣凰能开口说话,能要求走出这清宁宫,在杜远眼中已是万幸。只要她还有心思走动,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好事,都远比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要好得多。
“师兄。”
就在他低着头肚子乐呵之时,突然听得衣凰喊了他一声,他抬头向她看去,以目光相询,只听衣凰道:“替我找一份洛王和轩儿的生辰八字。”
他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道:“放心吧。”
关雎宫这几天甚是热闹,十四王爷回宫探母,可是忙坏了靳太妃以及宫中上下一众宫人。
天乍冷,突降雪,靳太妃见苏夜澜穿着单薄,连忙把自己早前为他做好的冬衣取了出来。
“母妃不必忙碌,孩儿不冷,寺中自有冬衣可穿。”苏夜澜面容清秀淡然,眼角隐隐挂着一丝清浅笑意,却不甚明显。
靳太妃瞪了瞪眼,道:“这是用你十三哥猎回来的狐绒所做,比你寺中的那些衣物要保暖,你听母妃的话,快穿上,免得冻坏了。”
苏夜澜轻轻拍了拍靳太妃的肩,道:“母妃当真无须担忧,孩儿不冷。再者,孩儿现在是佛门中人,岂有收受尘缘中人厚礼之说?”
“你……”靳太妃顿然皱起隽眉,一脸焦躁。
“既是太妃娘娘亲手所做,你便收下吧,这毕竟是太妃娘娘的一番心意。”门外,一道澹澹柔和的女子声传来,紧接着听到宫人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衣凰随意挥了挥手,在白芙的搀扶下走进屋内,对着靳太妃和苏夜澜挑眉一笑,道:“再说,你还没有落发为僧,还只是半个出家之人,太妃娘娘是你的母妃,又不是什么外人,穿一件母亲做的冬衣,算不得什么。”
听衣凰为自己说话,靳太妃不由一阵高兴。这苏氏兄弟向来听衣凰的,既然衣凰开口了,事情就好办了。
果然,苏夜澜先是淡笑着看了衣凰一眼,略一思索,点头道:“你说的也对,难为母妃辛辛苦苦做好的冬衣,不穿,着实辜负了母妃一番心血。”
说罢,他双手接过靳太妃手中的新衣穿上身,知子莫若母,靳太妃深知苏夜澜的喜好,这一身寒梅素白色长衣上身,正好与他那番淡雅高洁的气质相称得当。
靳太妃心中越发高兴,拉过衣凰的道:“这看来看去,自己的亲儿子倒不如一个媳妇儿来得贴心,衣凰三天两头就来看看本宫和姐姐,可是这个儿子,却是好几个月方才回宫一趟。”
说罢,又转身对衣凰道:“晚膳用了没?”
衣凰摇摇头道:“没呢,这几日胃口不好,青芒回了山庄,别热做的饭菜我吃不习惯,就想着母妃这宫中有专门请来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你这丫头……”靳太妃摇头笑了笑,“你来的正巧,本宫和澜儿都还没用晚膳。”
她说着抬头对着身边伺候的宫人招招手,那人会意,不一会儿便将热腾腾的的好菜上了一桌。衣凰一见,胃口大开,与靳太妃两人边吃边聊,完全对苏夜澜熟视无睹。他倒是不恼,静静听着二人的闲聊,偶尔抬头一笑,点点头,却没有多余的话语。
用完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一片漆黑。
衣凰回宫,靳太妃不放心她一人,便让苏夜澜将她送回。
直到走出关雎宫,苏夜澜才轻轻笑出声来,衣凰瞥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苏夜澜道:“你找我何事,不妨说说?”
衣凰挑挑眉,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来找你?”
苏夜澜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以你现在的状况,平日里出门都不方便,更勿论是这雪天,又是大晚上的,到了关雎宫只为了陪母妃用晚膳?”
衣凰忍不住一笑,连连点头道:“十四王爷果真心明如镜,聪颖异常。没错,这一次我确实是为了找你,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她说着顿了顿,欲言又止。
苏夜澜很少见到她这副表情,不由正了脸色,问道:“何事?你尽管说。”
衣凰凝眉,问道:“十五年前,你还在宫中之中,住在哪里?”
闻言,苏夜澜稍稍一怔,道:“那时我年纪不及几位兄长,是以还住在东内的明义殿。其实在我十二岁之前,一直都住在明义殿。”
蓦地,衣凰脚步一滞。
苏夜澜跟着停下脚步,借着宫灯清晰可见衣凰脸色瞬息万变,眼底是神色有一丝惊讶,还有一丝了然。她侧身看苏夜澜,看他一身清简淡泊的气质,看他一身素雅长衣,胸口骤然一阵堵得厉害。
“发生了什么事儿?你怎会突然想起问这事儿?”苏夜澜隐约感觉情况有些不对。
却见衣凰沉吟半晌之后,只是轻轻摇头,淡笑道:“没事儿,只是随口问问。”
苏夜澜不信,可是她不说,他又不想勉强。
“你不想说也罢,但是衣凰,若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疑惑,一定要告诉我,我定会想尽办法帮你。”
衣凰心头一暖,点点头,冲他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人都沉默不语,各有所思,等到衣凰再停下脚步时,清宁宫已在眼前。
“天冷,你尽快回吧,莫让太妃担忧。”
“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对了,这两日若是有空,不妨到寺里走一趟,玄清师叔甚是挂念你。”他说着目光落在衣凰的肚子上,顿然变得柔和,满目柔光,“也要照顾好七哥的孩子,他是嫡长子,也会是我天朝未来的储君。”
衣凰心底咯噔一跳,没由来的一阵难过,看着苏夜澜缓缓转身欲离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十四。”
苏夜澜一愣,回身看着神色中稍稍有些激动的衣凰,俊眉终于拧起一蹙,问道:“何事?”
衣凰迟疑了一下,问道:“若是皇上拿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你会不会恨他?”
苏夜澜垂首沉吟,最忌掠过一丝浅笑,反问道:“你信命吗?”
衣凰不解,皱眉看着他,他便又道:“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真的属于我,别人就拿不走,可既然已经被人拿走了,那就注定他这辈子与我无缘,不属于我。”
“可是……”
“衣凰。”他打断衣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笑容如清波,“一直以来你都知我,我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我很庆幸自小得以与佛结缘,识得师父和师叔,这二十余载,我过得很轻松也很开心,我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所念,是吗?”
衣凰怔怔看着他,心中虽有万言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怎会不知?可是,越是知道,越是明白,她的心就越沉重。
点点头,她道:“我明白。”
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苏夜澜抬起手制止,他轻笑出声,道:“今生能与你相识,就算要交出再多的东西,也值了。”
言罢,转身离去。
衣凰静静站在门外,看着那道梅白色身影渐渐远去,眼底坚定之色便越发明显。
一个明义殿,一个洛王府……
洛王苏夜洛,十四王爷苏夜澜……
衣凰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她想知道的事情正在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玄清大师让苏夜澜带了话来,要见她,莫不是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于她?
他耳目通灵,杜远离京赶往南疆找陆令成,他不可能不知道,也定能猜得出杜远此行所为何事,现在既然苏夜洵与杜远一道回京了,自然衣凰也就看到了那幅图……
这幅图果然藏着事情的真相!
整整三天时间,衣凰待在房里,几乎足不出户。写有苏夜洛父子和苏夜澜的生辰八字的字条被她捏住手中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翻阅古籍,时而静坐沉思。
白芙看不懂她在做什么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杜远同样看不懂她在做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而越是猜得到,他这心里就越不安宁。
这三天里,苏夜泽、绍元柏以及十五公主苏潆汐和冷天月先后都曾进宫前来见过衣凰,却独独苏夜洵不见人影,只是让苏夜泽带了话来,道是波洛大军可安心。
另有几封密报送进思凰阁内,却不见衣凰又丝毫动静。
直到第四天早上,她突然出宫,与苏夜澜一道去了大悲寺。
她在玄清大师的禅院里待了半天时间,这段时间杜远、青芒、白芙以及白蠡全都守在门外,片刻都不敢离开。所有人都已感觉到衣凰的异样,都猜得到这事必与苏夜洛之死有关,可是却没办法把这件事跟玄清大师搭上边。
将近午时,院子里有些微的争执,几人正要进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衣凰脸色极为难看,沉冷至极,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身,话却是对立面的玄清大师所说:“我与师父师徒情分二十载,却也换不来师父的一个坦诚相告。”
这句话字字句句都如长针,扎在衣凰心上,也扎在玄清大师心上。
“衣凰,为师有苦衷,你再等些时日可好?”玄清大师语气之中皆是无奈,他站起身摇摇头道:“为师正在查一件事,很快就能查清楚了,等为师办好这最后一件事,定会将一切都告知于你。到时候,要如何决断,全凭你意。”
闻言,衣凰眉角狠狠一动,明明心中挣扎不已,却不愿回头。她用力握紧拳头,过了片刻,用平静的声音道:“不管师父愿不愿告知真相,衣凰都会查出来。这是我和玄凛的承诺,对皇祖母、对先皇、对毓后、对洵王、对洛王妃,还有对轩儿的承诺。我和玄凛答应过他们,一定会找出真相。”
说罢,她顾不得身后玄清大师以及身边众人,抬脚想着寺外走去。
几人相视一眼,却都不敢说什么,连忙抬脚跟上。
衣凰这样的神色他们已经许久不见,就连她自己面临生死存亡之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反应。
勉强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衣凰方才的强装镇定顿然消失不见,脸色一阵泛白,她用手覆上肚子,大冷天里,额上却冒出了汗珠。
“小姐!”青芒最先发现异样,方才走路之时她便发现衣凰身影有些打晃,现在见她皱紧眉头,不禁担忧地喊出声。
杜远闻声,立刻撩起帘子进了马车,一把抓住衣凰的手腕,一边伸指切上她的寸关尺三部,一边仔细检查有没有其他的不适。
过了片刻,他也不由得皱起浓眉,握住衣凰的手,轻声道:“衣凰,放松……不要着急,什么都不要想,我们现在就回宫……”
青芒和白芙都吓白了脸,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做。青芒盯着杜远看了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伸手撩起帘子,对驾车的白蠡道:“白蠡,车速平稳些,切莫要颠簸了小姐……”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追着地上的一株梅朵,直奔着马车而来,眼看着就要撞上,青芒和白蠡全都瞪大眼睛,只听白蠡顿然一声喝马,拉住了手中缰绳,继而跃下马车一把抓住了就要撞上孩童的马,整个马车狠狠晃了一下,衣凰刚刚舒展的眉便又顿然皱起,神色略显痛苦。
孩子的父母慌慌张张地上前来,欲要道歉,可眼下他们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只想着能尽快回到宫里,尽快让衣凰平稳下来。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衣凰终于躺在了思凰阁内的床上,脸色虽然依旧难看,情绪倒是稍稍平静了些,只是那凤眉依旧紧蹙,丝毫不放松。
杜远悄悄松了口气,语气严厉之中带着心疼,责备道:“早与你说了,做事要小心谨慎,最重要的是要顾着腹中孩儿,你却不听。方才那一急,若非有我在你身边,又或者你自己是个医者,知道些如何自保,只怕这孩子要提前出来与你们相见了。”
白芙站在一旁,一听这话,不由愣了一愣,提前出来?
衣凰咧嘴勉强一笑,道:“提前相见也好,省得我这么日日夜夜挂念着他,明明就在我肚子里,我却见不到他长什么模样……”
“胡闹!”杜远忍不住一声呵斥,“孩子不足月,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再说你这身体……”
他没有把话说完,心中却担忧不已。这些年东奔西走,她受了不少苦,中过箭也中过毒,尤其是那“忘忧”之毒……
“答应我,不要再这么冲动,遇事一定要冷静,我保得了你一次,却保不了第二次,你若是再不听劝,我可就不管你了。”
衣凰轻轻点点头,神色略显疲惫。见状,杜远不由轻叹一声,道:“罢了,你好生歇息会儿,我去看看熬得汤药好了没有。”
衣凰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杜远看了白芙一眼,与她一道出了门,刚一出来,他的脸色就变了,转身对白芙道:“这几天,不管发生了什么大事,皆不可告诉她,她现在受不得一丁点的刺激……”
“杜老,小姐她到底怎么了?”白芙听他语气沉重,吓得差点哭了出来,“你方才说孩子提前出来……”
杜远脸色阴沉,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衣凰受了刺激,情绪波动太大,触动了腹中孩儿,加之她身体虚弱,这段日子一直都没有休息好,若是再受刺激,轻者早产,重者……孩子性命不保。”
白芙先是一惊,接着眼圈一红,眼泪就要落下,哽咽着道:“杜老,你可一定要保住小姐母子……小姐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为何一见完玄清大师就……”
话未说完,就被杜远严厉的目光拦了回去,“从现在开始,不允许再提及玄清大师一个字,任何事都不能说。”
“哦……”白芙连忙擦掉眼泪,神色慌张地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