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Sonate pour deux(2 / 2)

「连在休士顿的事都说了?」

不知是不是回想起在休士顿饱受学姐性骚扰的事,真冬整张脸都红了,还抓起枕头不停拍打我的脸颊。

最后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我。

「对不起等等,真冬!是制作人那边打电话来,快住手安静一下。」

我逃离床铺,走到窗边才接起电话。

「我是。没有没有,我还没休息,没关系嗄?啊是的对对对,下午那件事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咦?什么?阿彻先生说的?这样啊不会不会不会,我愿意接。好的不不不,那当然。好的,再见。」

看着我频频点头边挂断电话,真冬一脸疑惑地直盯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他真的让你接不到工作?」

「嗯,也不是啦」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大敢相信刚才电话里的对话内容,只能呆呆地一直望着手机。

「有工作上门了。委托人是彻?夏洛瓦。」

就像某一次被*烧虾仁问到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样,我常常接到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上我的工作。其中最受好评的除了撰稿外,就是一些取样和编曲之类的音乐工作。

「这是地下铁中央线的声音、这是东海道新干线的声音、这是水车小木屋的声音。贝斯部分就用哈雷机车的排气声,背景则是巴尔托克的四重奏。八点前给我生出循环乐段!」

我一出现在录音室,阿彻先生便指着PC荧幕这么说道。

「八点以前?」

调整非乐器演奏的声音取样需要多少时间,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啊?而且我惹火他不过是昨天的事吧?为什么今天就找我来帮忙呢?我实在很想先问问他这件事。

「少在那里抱怨了!我可是会付钱的,还不快做事!」

几位录音师和看起来比我还年轻的艺人们全都露出苦笑,看来彻?夏洛瓦的蛮横不讲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是是是,我现在就做,立刻就做。」

我鞠躬弯腰,努力表现出非常抱歉的样子在PC前坐下。

「请问您没有生气吗?」

「我看起来像没有生气吗?」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是想给你个道歉的机会才找你来的!」

这个理由真是令我感动到快掉下眼泪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就在背后不断传来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的声音,还一直被揪住后领的情况下,完成了电车的声音、水车的声音、摩托车的声音和巴尔托克弦乐四重奏结合而成的节奏循环乐段。这种组合是谁想出来的啊?

「桧川哥真不是盖的耶!下一张专辑也麻烦你大力帮忙啰!」

听过完成的音源,看来还只有十几岁的主唱小朋友非常热情地这么说,还跑来跟我握手。虽然听到这番话真的让我很高兴,不过「下次我希望能用右翼分子的宣传车和美军基地的警报音取样来混音!」还是快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吧?

当天晚上,阿彻先生邀我去新宿的酒吧喝酒,更恐怖的是居然只有我们两人。大型荧幕上播放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无声电影,音响里轻轻流泻出大型乐团演奏的爵士乐。是间相当有情调的小酒吧。

「呃,那个今天非常谢谢您。」

「谢什么?」

「谢谢您介绍工作给我。」

阿彻先生哼了一声,接着便让波本威士忌流过喉间。

「你是音大毕业的?」这询问来得真突然。

「不、不是,我只有高中毕业。」

「是喔?那怎么会用中音谱号?」

「因为写乐评的时候一定得会看管弦乐谱这么说来,阿彻先生您也会看中音谱号啰?真是意外!」

中音谱号是一般学校音乐课堂上不会教的符号。因为调整音源时必须先听写出中提琴的部分,才会习惯性地用上。

「我是被老爸逼着学会的。小时候放学回家就会被抓去钢琴前坐着,只要一停止练习动作就

会被揍。」

「啊,这样啊」

「在强迫我学钢琴之前,老爸也对老妈做过一样的事。我老妈在认识他之前根本没碰过钢琴耶!老爸在法国疗养时,在医院认识了老妈,她只是个病人而已。为了反对他们结婚,听说九重家的臭老头和死老太婆们后来还吵了半天。」

「为什么呢?」

「不就是嫌人家是外国人啦、身体不好啦,说不定不能生孩子啦之类的吗?脑筋长霉的老人家大概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吧。老爸年过四十了还没有要结婚的迹象,所以*爵家的亲戚们看好了几个适合的对象,听说还安排了好几次相亲。大概是因为辛苦白费了才故意反对吧?」

当时不过距今短短数十年,这个国家里居然还有那样的文化啊或许就算是今天,还是有些家庭会计较这种事吧?

「老爸大概是为了让老家认同,所以才跟老妈生下我,还要她学钢琴吧?爷爷和奶奶都是这么说的。」

证明她无论身为妻子或音乐上的伙伴,对自己而言都是必须的但这种事需要向父母证明并获得认同吗?

「老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死了,后来就变成我被逼着坐在钢琴前了。结果那个人根本只把人当乐器看待。」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啜饮着苦涩的鸡尾酒。

可是既然如此,阿彻先生又为什么要那样向九重宽文作的曲子致敬呢?不对,先别说致敬,他为什么会踏入音乐界呢?

阿彻先生一口气饮尽威士忌,用力将杯子放在吧台上。

「你喜欢搭电车吗?」

又是个突如其来的询问。我转过头,紧盯着阿彻先生线条锐利的侧脸。

「不大喜欢。因为我怕人多的地方。」

「我也一样。但如果电车的声音适合拿来当素材,就会用。对吧?」

我不禁哑口无言。

「呃所以您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今天才找我来处理工作?」

「怎么可能!」

我的侧腹挨了一记拐子。

「你这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像你这种脑袋不好却很会自我推销、又认识一堆音大相关人士的家伙,其实我也很讨厌。但是因为你玩合成器的技术不错,所以用你,只是这样罢了。」

原来如此。真是让我沮丧得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跟老爸一模一样。真是令人反胃。」

这么说来,九重宽文其实并不爱自己的太太,只是把她当做乐器看待不对吧?这样太奇怪了。他太太明明不会弹钢琴啊?

站在九重夫人的立场,似乎也说不过去。若事实真如阿彻先生所说,那她为什么要远渡重洋跟着这样的男人回日本,还决定跟他结婚呢?再说既然老家的亲戚全都反对,九重宽文又何必如此坚持?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脑海的一隅却不断浮现真冬落寞的脸庞。

人类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呢?

「因为呢结婚之后两人的钱包就变成共有,之前借的钱就抵销啦!只是交往就不能这样,对吧?」

许久不见的吾父哲朗终于返回日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这家伙真是有够差劲你到底跟美沙子借了多少钱啊?」

「不知道。大概两百万左右吧?」

「两百万?念大学的时候就借了两百万?」

「唉呀,又不是很多钱」

「哪里不多!你知不知道两百万可以付我这里多少年的房租啊?」

「对了,你不打算搬家吗?爸爸我想住有院子的独栋别墅啊!」

哲朗在我床上伸了个懒腰,边喝着罐装咖啡边扫视眼前四坪大的房间。

「真冬妹妹的收入应该很可观,买得起东京都内的房子吧?一开始就要先说好以后准备生几个小孩喔!」

「这些事不用你担心,闭嘴啦!」

干嘛替我操心这种事啊!

「我以后可能会变成痴呆老人,你要先准备好专门照顾老人的病房,还有给真冬妹妹穿的护士服喔!」

你现在就已经是痴呆中年人了吧?这家伙明明应该跟干烧虾仁同年,为什么看起来一直都像是落魄重考生啊?

「美沙子也真是的,居然会想和你结婚啊,是因为这样才能向你追讨债款吗?」

「没礼貌!当然是因为相爱才会誓言厮守终生啊!」

「那干嘛又离婚!」什么厮守终生嘛!

「所以你什么时候要发誓啊?办婚礼时不要找我喔!那些啰嗦的音乐大学相关人士一定都会出现」

「不我倒是没有举行婚礼的打算。」

「为什么?」

「为什么呢?」

我面向书桌,空虚的视线飘向笔记型电脑的液晶荧幕,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什么呢?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非得结婚不可呢?真冬也没有明确地说想结婚啊?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不结婚就十恶不赦的样子?」

突然有阵窃笑声传来。我回过头去,只看见哲朗盘腿坐在床上,肩膀抖个不停。

「因为一定要你主动开口啊!」

「是啊,常听说男方要主动求婚。真是无聊的习俗」

「那不是习俗喔!是有正当理由的。跟美沙子结婚时也是我主动提出的喔!」

「主动跟她说『我们结婚然后欠你的钱就一笔勾销吧』是吗?真的?」

吾父哲朗真不愧是世上最差劲的人。

「对啊!这种事是一定要的。只是小直你可能还不懂吧?」

这种说法实在令人莫名火大,他好像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不过我可能一直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哲朗至少还是个过来人。因此我就算想回嘴也无言以对。这么说来,神乐板学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总而言之呢,就是爱啦!」

「你说的爱就是欠债一笔勾销吗?」

「小直弟弟,爱的形式有很多种喔!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位九重老爹也一样喔!你知道他的亲戚有多少吗?人数多到可以组三个交响乐团耶!而且每个人家境都很好。我在他的丧礼上看过亲戚们齐聚一堂的情形,那种气氛搞不好连死人都会吓得活过来呢!被如此威严的双亲和祖父母加上众多伯父伯母齐声反对,那个人还是选择了老婆。你想过这么做需要多大的决心吗?」

哲朗走到音响旁,从收纳柜里拿出MR.BIG的专辑播放。艾瑞克?马丁沙哑的歌声叠在嘈切的弦乐之上。

〈NothingButLove〉。

爱这种东西我一直以为只有歌词里才会出现。和亲生父亲聊天时突然出现这个字眼,老实说感觉有点恶心。

「对了,哲朗,你很清楚九重宽文他太太的事吗?」

我对她完全不了解,只知道萝莎莉?夏洛瓦这个名字,而且是最近才听说的。

「没啊,不熟。我认识九重老师的时候,他太太已经过世啦!阿彻那家伙也绝口不提他老妈,对吧?只能去向九重家的亲戚打听了吧?」

我陷入沉思。而哲朗就在这段时间里擅自打开我的冰箱,一个人把日本酒给干了。我念了他一顿又踹了他几下之后,才终于开口拜托他

把我介绍给音乐杂志出版社。

在那之后,我来回奔波了将近一个礼拜,采访到的资料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书了。片濑教授同意将调查结果流用于其他地方,于是我采用专栏的形式,将资料整理成较有条理的文章。为了向九重老家的亲戚们打听消息,一个二十四岁业界流氓的名片实在没有说服力,所以我才要哲朗帮忙介绍老牌的音乐杂志出版社,好以采访的名义进行调查。

想当然尔,九重宽文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至于他的兄弟姐妹即便我西装笔挺地登门拜访,他们依旧毫不遮掩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都不愿多谈什么。看来九重宽文跟手足几乎是断绝往来的状态。

唯独一位亲戚告诉我一些意义重大且沉重的讯息九重宽文有位姓协田的表亲,是一间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

「我偶尔拜访九重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东西也记得不大清楚。」

虽然我直接去公司打扰他,头发花白却仍精神奕奕的协田先生依然笑容可掬地欢迎我。

「该怎么说呢那个家实在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啊!我母亲是九重家最小的女儿,父亲却出生在非常普通的家庭,所以每次去九重家拜访时都胆战心惊的。宽文兄很久以前就不大回老家了,亲戚们聚在一起时全都毫不留情地说他的坏话啊!」

「真的被批评得那么不堪吗?」

「应该说主要是针对萝莎莉夫人吧,亲戚们都说得很难听。我还听过有人说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人。」

我哑口无言。人种歧视竟然可以这么严重,让我不寒而栗。

「听说萝莎莉夫人怀了阿彻之后,亲戚们更是议论纷纷。老夫人甚至觉得不祥之子即将出世,还大哭了几天几夜,感觉好像在看时代剧一样。后来我父亲就学乖了,决定再也不去九重家,反而跟宽文兄夫妻俩走得比较近。」

我吞了吞口水,咽下不舒服的感觉。

「只因为对方是外国人,有必要说成那样吗?」

「或许是因为萝莎莉夫人身患重病的关系吧?我在学校里学过一点法文,所以常找她聊天;听说她从小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宽文兄带她回来、还送她去日本的有名医院,这些事似乎让她觉得非常愧疚,还常常说要是自己不在这里就好了。这也难怪啦」

原来萝莎莉夫人烦恼到这种地步吗?

「萝莎莉夫人或许一直很想回法国也说不定。她偶尔会瞒着宽文兄买些法文书。目黑有一家专卖外文书的成洋堂书店,她会打电话订一些书,也常常拜托我去拿。阿彻小时候跟萝莎莉夫人不怎么亲,反而老是找我玩。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啊」

身在举目无亲的异国,成天关在房间里,唯有祖国的书籍聊以慰藉的孤独女性。

在我记录协田先生所述内容时,尽管心情极度低落,仍无法压抑心中不断涌现的疑问。

九重宽文很早以前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一向且似乎是他主动提出的。

若是这样,那阿彻先生的认知就很奇怪。因为这么一来,他根本不需要为了获得家族认同而强迫萝莎莉夫人学钢琴。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了什么?

那天夜里,我打了通到法国的国际电话给尤利。

『直巳难得主动打电话来,怎么是拜托我这么奇怪的事啊?』

「抱歉可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只要是直巳拜托的,我一定会做到。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唔你想要什么呢?嗯在杂志上专文介绍你的专辑如何?」

『那就不必了。对了,我不久之后又要去日本了。』

「咦?真的吗?」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啊?」

『我也很高兴喔!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呢!』

毕竟尤利是比真冬还忙的当红小提琴家,而且又是法国人,主要活动据点当然是在欧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我去日本的时候就住直巳家。这样就扯平了。』

「呃,可是我家很小喔?而且也没有客人用的棉被。」

『我跟你睡在一起就好啦!以前也常常这样嘛!』

只有那么一次好不好!哪有常常?而且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几岁,以现在的身材还睡在一起会从床上滚下来啦!

最后我还是被莫名亢奋的尤利打败,答应让他之后来住我家了。算了,反正这样的代价也不算太高。

隔天晚上就接到了尤利回复的电话。

『对不起,我还是没查到。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住院病患了,而且光是打电话询问,对方也不可能告诉我。』

「说得也是」

我之前向片濑教授问了萝莎莉。夏洛瓦在法国时入住的医院名称,所以请尤利代为调查。原本希望查到她的病情、家人之类的资料,看来还是没办法。

「对了,那个」

由于只是突然想到的可能,我有些犹豫该不该问,结果还是说出口了。

「那间医院该不会是精神病院之类的吧?呃就是所谓的封闭式病房?」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从小就住在医院里,又被九重家的人说成那样让我没来由地一直往那个方向猜测。不过仔细想想,要是住在封闭式病房里,就不大可能和九重宽文相遇了。

『因为是个年代久远的大型医院,好像附设了可供长期疗养的机构。听说从以前就收容了很多患有先天性疾病的人。』

患有先天性疾病的人。果然,应该是得了什么会被人投以异样眼光的疾病吧?

我含含糊糊地向尤利道谢后挂掉电话,却仍有种不大舒坦的感觉堵在胸口。

为了进一步从音乐方面研究九重宽文,我只好拜托干烧虾仁帮忙找资料。带着满满两纸袋乐谱和著作等资料特地送到我家门口的,却是个令我意外的人。

「我正好要迎接大小姐,所以顺道送过来。同时我也是来确认桧川先生的经济状况究竟有多贫困、居住的房间有多么寒酸的。」

穿着乳白色高级套装的女性依然不改俐落有礼的说话态度,同时将一堆堆的资料叠在大门口。她就是松村日登美小姐,似乎是干烧虾仁的秘书兼蛯沢家的管家。虽然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那莫名凛然的态度和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似乎一点也没变。

「您应该不会打算和大小姐同住在这间屋子里吧?不知道您对未来的新居有什么打算?」

「咦?啊,什什么?」连你也问我这件事啊?

「难道您一点计划也没有吗?」

一大清早站在门口谈这种事,应该会吓到隔壁邻居吧?可是好像也不方便请她进房间啊我左思右想,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个嘛因为还没谈到这么具体的事项」

「我最近就要将大小姐放在洛杉矶的大量个人物品运回日本,若在那之前能确定结婚和新居的事多我想搬家时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

哇!为什么这件事感觉特别真实啊!

「呃我真的没想那么多耶?诚如你所见,我的工作不知道该算录音室音乐家还是杂志撰稿人,收入也不稳定」

「虽然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但是否需要我提供蛯沢老师向夫人求婚的经验供您参考呢?」

没想到松村小姐竟然说出这种话,害我忍不住赤脚踏出了门口一步。干烧虾仁的求婚经过?我实在有点想听又不怎么敢听。印象中真冬的母亲应该是匈牙利人,也曾经是专业的钢琴家。

「虽然老师当时还是个只赢过一场指挥竞赛的新人,却对着在匈牙利当客席指挥时认识的未来妻子发下如此豪语:『现在的我只能挥动无力的指挥棒,或许还配不上你。但是你看着,两年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指挥家,让所有历史悠久的管弦乐团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我的任性要求。』」

「是喔」

没想到干烧虾仁也有如此血气方刚的时候啊!也太臭屁了。

「隔年,老师和荷兰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一起录音时,就只为了私人理由而要求录制没有钢琴演奏的李斯特钢琴协奏曲。当时的录音带后来便送给了夫人,还附上一句话:『能为这首曲子独奏的人只有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不只代表荷兰,更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知名管弦乐团之一;居然能接受干烧虾仁这种任性的暴行。话说回来,等一下照刚才她的说法

「那那该不会就是他的求婚经过吧?」

「是的。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

「有帮助才有鬼啦!」

「那么就请桧川先生努力工作,以成为配得上大小姐的男人。」

这份苦心真是让我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虽然不是被松村小姐激励的结果,但我的工作量确实越来越多了。继上次之后,阿彻先生又

介绍了好几份工作给我;虽然非常感谢他,不过每次和他一起工作完一定会被抓去喝到天亮。他真是个千杯不醉的酒国英雄,难怪会跟神乐坂学姐成为酒友。

拜哲朗之赐,我已经很习惯应付喝醉酒的人了,偏偏阿彻先生怎么喝都不会醉,反而更难应付。想说等他几杯黄汤下肚心情变好之后可以若无其事地提起九重宽文,结果他却说:「不是叫你别提起我老爸吗!」还直接赏我一拳。真是无机可乘。

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懈怠地每回继续问;而我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关于他母亲的事。

「我老妈又关你什么事了?她在我懂事前就死了,我根本不记得。」

「她之前练习的钢琴曲,是不是这一首?」

我从口袋里拿出〈灯蛾扑火〉奏鸣曲的影本,摊在酒吧的桌子上给阿彻先生看;只见他皱着眉头浏览着音符的流向。

「我不大记得啦!但不是声音这么单薄的曲子。」

「你父亲会和她四手联弹,或是以其他乐器跟她合奏吗?」

「我老爸忙着揍我老妈都来不及了!」

我叹了口气,从乐谱上移开手掌。

尽管九重宽文是作品繁多的音乐家,但正如干烧虾仁所说,他留下的作品都是大规模的管弦乐或合唱曲,一首钢琴曲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献给萝莎莉夫人的特别曲子毕竟他一直放在指挥棒匣里随身携带。

「你干嘛一直紧追不放啊?音大那些人交代的工作薪水很多吗?」

「不,并不是钱的问题」

而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被九重宽文吸引住了,也对他的妻子感到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愿意跨越国家的藩篱结婚?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其中那首〈灯蛾扑火〉奏鸣曲,里头不完全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是的,就是那首曲子。那首不可思议的曲子吸引了我、吸引了干烧虾仁与片濑教授,同时也吸引了真冬。正因为不完整,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因为我自顾自地陷入沉思,结果一时之间没注意到阿彻先生翻阅乐谱的手停了下来,隔了许久才发现他的左手早以捻熄了香烟。

直到听见纸张被揉成一团的声音,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阿彻先生?你怎」

乐谱下还叠着我整理好的采访报告,阿彻先生恶狠狠地盯着列印得密密麻麻的小字;每翻过一页,他就把纸张揉成一团摔在地上。

那里正好记录着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所说的内容。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人、不祥之子即将出世,这些话我都如实地写了出来。天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啊,呃那个那是」

阿彻先生把整本报告撕成两半,站了起来。

「怎么?你把我老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调查得这么详细,想来嘲笑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知道令尊令堂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

阿彻先生从钱包里抽出万圆大钞和帐单一起摔在桌上,接着便大步走出了酒吧。店员和客人们的视线全落于被留在原地的我身上。

我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伸出无力的手轻轻拾起乐谱和破破烂烂的采访报告。接着一边为自己

的粗心后悔一边喝着早已不冰的酒,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出来。

周末下午,好不容易终于抽出时间的真冬出现在我家门口。

「为什么饭已经做好了!」

提着购物袋的真冬怒气冲冲地说道。从昨天熬煮到现在的炖牛肉香气正从厨房里徐徐传来。

「呃,因为你说要来,我想说就先准备好,让你一来就可以吃啊!」

既然要买材料过来,在电话里先说一声就好了嘛。

「如果我说要做菜,你一定会阻止我啊!」

「我才不会阻止你,还会觉得很高兴呢!炖牛肉先收进冷冻库就好了。」

我边说边将厨房让给真冬,怀着两分期待跟八分不安,站在后面看着她。我一直觉得在女孩子背后看她下厨的模样就是种具体的幸福,所以本来想静静地欣赏就好。无奈看到有人烹调马铃薯时手却伸向砂糖,才忍不住出手阻止。

三十分钟后,餐桌上摆着四大盘约八人份的西班牙马铃薯蛋饼。看得出真冬的厨艺有进步,蛋饼的形状越来越接近圆形了。

「跟日登美学的时候做、做得比现在好多了。」

松村小姐似乎在许多小地方暗中活跃啊!这次她似乎又应了大小姐的任性要求,勉为其难地利用一个晚上硬是教会真冬一道料理。

「嗯也就是说你只准备了这一道菜对吧?」

真冬的脸倏地通红,忙不迭地直摇手。于是我只好再拿出炖牛肉来加热。我和真冬一起站在厨房里,偷偷瞄了她的侧脸一眼。

她应该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而生气吧?

不,我并没有惹她生气更正确地说,是连惹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我根本还没对真冬表白任何心意,而她当然也不会主动对我说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意求婚,甚至连结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搞不大清楚。干烧虾仁和哲朗求婚时都是怎么想的?又打算给对方什么承诺呢?而九重宽文又是如何?

这三个人的求婚方式似乎都很莫名其妙还是我根本不该拿这些音乐界人士当参考呢?我边这么思索着边将蛋饼送进嘴里,结果差点站了起来。原来是蛋饼内侧烧焦了,大蒜和洋葱吃起来好苦。

「快、快住手!直巳吃这盘就好!」

真冬慌忙将最后煎的那盘推了过来。

结婚。结婚啊是说以后每天晚上都会重复这样的情况吗?我好担心尽管我的不安应该没有被真冬发现,餐桌上仍荡漾着一股充满焦味的沉默。我原本想间真冬为什么突然想下厨,却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她说过的话。

「我的存在对直巳来说是妨碍吗?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共同参与的事吗?」

其实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啊!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可以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呢?真冬在餐桌对面以汤匙弄碎焦掉的蛋饼,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了看我,最后终于略显犹疑地开口了。

「那个我」

「嗯?」

「因为我的工作很忙,害我们一直没时间见面。所以所以我没有立场提出任性的要求。可是」

真冬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接下来的话语变得模模糊糊,只在炖牛肉平静的表面激起若有似无的涟漪。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我多少能了解真冬现在的心情。她很不安。但为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地地在她身边吗?并不会突然消失或离开啊!

隔天一大早,干烧虾仁就打电话来了。我睡眼惺忪地确认手机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心想:

****

每次只要真冬要来我家住,这家伙就不停地查勤,真想对他说「辛苦您了」啊!不过想归想,我还是接起了电话。不巧真冬早已起床,正戴着耳机在电钢琴前练习。手机里传来干烧虾仁束手无策的声音。

『刚才片濑教授联络我,听说九重老师的房子今天就要拆除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呃?什么!」我从床上滚了下来,真冬也回过头来,并拿下了耳机。

『音大之前借给九重老师的一些乐器一直都还放在老师家里,但昨天全都送还学校了。教授吓了一跳立刻联络阿彻,才听说房子要拆掉的事。

「只送还了乐器?那乐谱和其他资料呢?」

『都没有收到,据说拆除的时候要一起处理掉。教授阻止过阿彻,他却很生气地回嘴表示不可能。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不,我没听说过。」

我的睡意一下子全被吹散了。真冬也一脸担忧地直盯着我。

「总之我先问问阿彻先生。嗯,好的。」

挂掉电话后,我立刻按下阿彻先生的手机号码。没人接。他到底跑去哪了?等等,如果今天就要拆,人应该会在现场监工吧?

无论如何,得先跑一趟九重宽文的家才行。我急急忙忙洗完脸梳好头发就要冲出房间,却在门口被人从后面拉住了皮带。

「我也要去。」真冬这么说。

「你去干嘛?」

「因为我想和直巳在一起才特地请假,你你要是不在家」

「呃你还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吧?」

「就算不知道,还是要跟你一起去。」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脑海里瞬间闪过各式各样的问题要是阿彻先生人在现场,我要怎么向他说明真冬跟来的事?真冬跟我一起去又能做什么?要是说不行的话她会不会给我一巴掌?是说这么坚持的真冬看起来好美啊:

「你该不会想穿着睡衣出门吧?」

「啊!我我马上准备!」

走出房间,靠在门口等待真冬的同时,我突然想起神乐坂学姐所说的话。致命性的性别差异,深深刻在染色体上的宿命我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实例。

女生准备出门所需的时间实在远远超乎男人的想像。

搭上山手线电车后,我才向真冬说明事情原委。为了解释阿彻先生为什么突然决定拆掉房子,我只好和盘托出关于萝莎莉?夏洛瓦的调查报告,而真冬则面色铁青地默默听到最后。

真冬会不会后悔跟来呢?但我在告诉她这些的同时,心里其实很感谢她陪我一起来。一想到要独自面对九重宽文留下的残骸,我就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从目黑站下车后又搭了十五分钟的计程车。路上经过洒落柔和阳光的住宅街,四周不是有着宽广庭院的两层楼建筑,就是一层楼的平房,唯有起重机和砂石车粗犷的剪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我和真冬连忙从计程车上飞奔下来。

「不好意思,等等!请等一下!」

我喊住站在门柱旁、戴着安全帽的大叔,回过头来的他对我投以讶异的目光。

「这里是九重先生的住宅对吧?」

我指着清幽的纯日式木造平房间道。

「是啊!你们要干嘛?」

「屋子里还有很多重要的资料!呃我是这栋房子主人的朋友!」

「房子的主人是九重彻先生对吧?」

「对,没错。他没有过来吗?」

「他怎么可能过来!我们是受九重先生之托过来拆房子的,也要负责清理其中的物品。」

我拿出手机,再次拨给阿彻先生。拨号音跟汗水一起无奈地流进耳朵里。开什么玩笑!你打

算默不吭声地把一切都埋葬在灰烬里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你不是很少跟父母说话吗?这间屋子里不就留存了很多关于他们的片段吗?那首没能传达给你的曲子明明还在屋里回荡,你竟然想把一切就这样摧毁掩埋?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如熔岩般的思绪直接化为言语倾吐了出来;耳边的拨号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背景音和沉重的呼吸声。

我噤了声,将手机换到左手上。

『吵死人了。你干嘛啊?突然对着电话大吼是怎样?』

阿彻先生不大客气的声音传来,我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动摇。

「我现在人在目黑。」

我的声音听来更为激动,但仍然勉强压抑着不要破声。

「请你要求停止拆除工作!因为房子里还」

『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啦!都是些垃圾。乐器我已经全寄还给学校了,你想找的什么乐谱也根本没看见。老爸他完成曲子之后就把草稿笔记那些全烧掉了。』

「那你也不能全部丢掉啊!或许其中还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没啦!反正我只对老爸作的曲有兴趣,而他自己满意的作品也都公开发表过了。留在家里的不过是些纸屑而已。』

「还有一首曲子!我之前给你看过,就是那首你说没印象的奏鸣曲啊!」

『无聊!』

电话就这样被切断了。一股仿佛连手腕都被切断般的沮丧突然涌上我心头。

就在这时,另一只耳朵却听到一阵粗声大吼。

「喂!小姐!你在干嘛!」

我一回头,只看到真冬正打算穿过门柱内侧的庭院往房屋门口冲去,却被两名工作人员给阻止了。

「拜托!让我进去!里面有很重要的乐谱!」

我连忙跟着钻进门里,朝真冬的背影奔去。为什么这么乱来这样的想法却在看到她的侧脸之后瞬间消失无踪。我还冷静个什么劲儿啊?就是得这样硬干才行不是吗?

「拜托你们!我我是音乐杂志记者。」

我将名片硬塞进施工大叔的手里。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这里之前住了一位作曲家?屋里还有很珍贵的乐谱,还没发表过的如果不回收可是很大的损失!拜托各位,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找找看!」

「对我们提出这种要求也没办法啊」「对啊」

两位施工人员露出困扰的神情面面相觑,其他几个男人也靠了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可能让你擅自进入呢?」「这可是九重先生的房子」

「所以我刚刚说过!只是进去找一份乐谱,真的!拜托各位了!」

「拜托!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才行!」

由于真冬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围在周围的男人们也有些迟疑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难相信,为什么真冬要这么拼命地帮我呢?

「喂,你们看,那个女生是不是上过电视啊?」「啊,对耶,是那个钢琴家?」「是她啊?」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传了开来,这时我不禁由衷地感谢真冬是位名人这件事。

「你们要找的东西真的在这里面吗?」

一位最为年长、看起来像是工头的大叔皱着眉头这么问道。我一时间答不上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决定照实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找找看」

「我们也有很多工作,可没时间陪你们瞎耗啊!」

「但是」

我抬起头,却看见真冬默默地往前踏了一步,站在我的面前。她只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工头那晒得黝黑的脸庞。

结果先撇开视线的人是工头。

「只能给你们三十分钟。」

听到这自言自语似的声音,我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要是找不到就给我死心!」

面对庭院的走廊上满是灰尘。走廊外的遮雨窗敞开着,不知道已经这样弃置了多少年?庭院里的砂地杂草丛生,围墙边的石头上还黏附着已然干裂的青苔。

我和真冬从屋子的一侧开门进去搜索。不知是屋里东西本来就不多或是早已经过整理,厨房和客厅里都空无一物。

推开主屋左侧深处的拉门,映入眼帘的是占满四面墙壁的书架,以及放在短毛地毯上的唐草雕花木箱。台子上有个墨水瓶,穴在其中的笔尖早已因为墨水干涸而硬化。绕进房里一看,才发现木箱其实是一架簧风琴,而且年代相当久远。阿彻先生,你连这么贵重的乐器都打算丢掉吗?不过现在不是在意风琴的时候。

拉开书架,陈旧纸张的气息飘散而出;封底印的字不是法文就是德文或义大利文。我从边边一一抽出来确认内容,分别是德布西、拉威尔和法朗克的乐谱;继续检查下一层,则是泰勒曼和布克斯特胡德都是市面上贩售的乐谱。抽出的乐谱姑且先叠在木头地板上,然而却迟迟找不到手写的五线谱笔记或任何资料。难道真的全都丢掉了吗?但是那首曲子唯有那首曲子应该还留在某个地方。因为那并不是为了发表而创作的曲子。一定有,一定还在某个角落。我啪啦啪啦地逐一翻弄每一本乐谱,试图找出夹在页面之间的东西,却徒然扬起古老的尘埃,松脱的乐谱页面摇摇欲坠。接着再找另一个书架。收藏得有条不紊的书架上只有整齐的乐谱,一眼就能看出根本没夹着任何笔记或便条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本一本抽出来,粗鲁地翻找着谱页之间。难道真是我推测错误?难道那首曲子真的只是习作,只是不完整的赋格片段?那镶嵌在乐句中的千言万语、绝对是独一无二钢琴曲的指标,难道都只是我们的妄加推断吗?透过有如沉静篝火的主题、周围有如梦幻飞蛾的副旋律我们看到那片夜之海的潮骚都只是幻影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钢琴声。

我手中的乐谱滑落地面。一抬起头,靠近又离开的冷淡低音呢喃仿佛触到我的鼻尖。是钢琴声,我的确听到了。

对了,真冬呢?她不是和我一起进了这个房间吗?

反应迟钝的我这才开始寻找真冬的身影。我冲出书房,穿过满是尘埃的走廊,奔向琴声源源不断的那头。推开好几扇镶着雾面玻璃的窗户,冲破紧绷到让皮肤隐隐刺痛的古老空气。

天花板低矮的走廊连接一栋独立的房屋,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房门是西式的,门上还有一道放射状的半圆形小窗。钢琴平缓的顽固低音从微启的门缝中流出,我的体温和心跳仿佛都被那深海般的声音给吸走,差点僵在原地。

我轻轻地侧身从门缝中滑进房间。飘散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房里有张靠着墙边的床,日光从窗帘缝隙透了进来。漆成白色的化妆台、排列着乐谱封底和药瓶的柜子旁有座小小书架,还有一架直立式钢琴,以及在琴前摆动的栗子色长发。

一时之间,我连呼吸都忘了。

在琴上移动的只有真冬的左手。钢琴谱架上叠着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是冬季早晨呼出的气息凝固后摊平而成。是两行谱。透过谱面看到的钢琴表面宛如夜空,四个b记号的星星闪烁其上。那正是降A大调。

当然,就算不看乐谱也听得出来。就在真冬召唤回来的海潮之声上头,仿佛可见那群灯蛾正在飞舞盘旋。

我尽量压低脚步声,轻轻靠近真冬身边。她停下弹琴的动作,回头看着我;那眼神仿佛仍在神游太虚,只有身体还留在这里。

「你找到了呢。」

我轻轻地这么说,真冬也点了点头。

「那份乐谱,你带在身边吗?」

听到她的问题,我从口袋里拿出叠了好几折的纸。

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阿彻先生当时明明那么激动,却只撕破了调查报告而已,并没有撕破叠在上面的乐谱。

因为他内心深处依然明白这是一份很重要的东西吗?

真冬接过乐谱,在琴键上摊了开来,而我则从她身后探头窥看。

「联弹用不对,音域重叠的地方太多了。应该还是钢琴二重奏吧?」

真冬摇了摇头。

「不,是独奏曲。」

我一直盯着她形状优美的耳朵。

「你怎么知道?」

「看了就知道。」

真冬拿起影印的乐谱,轻轻夹进谱架上的乐谱之后。我不禁愣住了。真冬发现的乐谱是写在描图纸上的。高音谱号对着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叠上低音谱号;曲声寂静地、话语沉默地重

叠在一起。

我屏住了气息。透过薄得如梦似幻的描图纸,两分乐谱融合在一起,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就在我眼前的夜空羽化成形了。没错,这的确是一首独奏曲;从优雅完美的谱面就能看得出来。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时,这份直觉终于化为确信写在曲末的「ensemble」之前还有一个字。

toujoursensemble

我和真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显然不是音乐术语。既然不是音乐家留下的话语,那恐怕是九重宽文个人的话语。

将八张乐谱一一重叠,浏览过整首乐曲后,真冬再次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琴键上。于是海面再次浮现火焰的色彩和翩翩飞舞的灯蛾,无边无际的温柔夜色仿佛要将我吸了进去。

为什么九重宽文要将这首钢琴奏鸣曲拆成两半呢?为什么不让它在宽广的天空中获得解放,而将一半的翅膀锁在这满是妻子回忆的房间里?那个理由我的指尖似乎快要碰触到了,却又无法掌握。

他想隐瞒的事物,想保护的事物,想留下的事物

琴声突然中断了。我从夜之海浮上岸,只看见真冬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

「怎怎么了?」

「接下来没办法弹。」

「为什么?」这感觉就像突然被抛弃在干涸的珊瑚沙漠。

「技术上办不到。」

真冬用力地将两张叠在一起的乐谱压在谱架上。

「我原本以为分散和弦的最低音只要以左手帮忙就能弹奏,但这里是不断持续的八度音,无论怎么尝试都不大可能」

我再次仔细凝视高音部朦胧的谱面。在火焰边缘飞舞的灯蛾之上,种种的记忆和话语连结成一条线索。

在异国的医院相遇的两人;被说成「不是人」的妻子;分成两半隐藏起来的乐谱;连真冬都无法弹奏的钢琴奏鸣曲藏在黑夜深处的答案。

背后传来门板开启的咿轧声,我和真冬同时回过头。几个咳嗽声叠在一起只见数名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施工人员僵在原地,因为发觉我俩的视线而纷纷低下头。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慌忙低头道歉。

「真对不起,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呃没关系啦,不差那几分钟。」

「不接着弹吗?」「曲子应该还没结束吧?」

我和真冬面面相觑。

现在没办法弹真冬面带歉意地喃喃回答,小小房间里充满了半是可惜半是放心的奇妙气氛。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工头大叔神色沉稳地这么问。

真冬点了点头,将整理成一叠的乐谱抱在胸前。

「只要那几张纸就好了吗?这边这些都不带走吗?」

施工人员之一走近书柜,随手抽出了几本书。我吃了一惊,连忙靠过去。陈旧而厚重的书封上印着「成洋堂」几个字,正是九重宽文的表弟协田先生受托前往取书的书店名字。

我接过书来,翻了几页。我所学的法文只够勉强看懂音乐术语,当然无法理解所有内容;不过可以靠着不时出现的图解略知一二。内容是音乐理论和钢琴演奏法,以及管弦乐演奏法。

萝莎莉?夏洛瓦自己买来收藏的法文书我从书柜一端逐一确认硬皮书封,才发现那些全都是音乐专门书籍。

我呼出憋在胸腔的气息,将抽出的书一起放回柜子里。

「都留在这里也无所谓吗?」工头大叔小声地问道。「不带走的话就等于丢掉啰?」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只要有那份乐谱就够了。」

我回过头,对着露出不安神色的真冬点了点头。

九重宽文的想法我已经全都领会了。

隔周末的傍晚,我在唱片公司入口旁的电梯里逮住了阿彻先生。

「又是你喔?」

那天的阿彻先生戴着一如演艺人员高调作风的橘色太阳眼镜,和他那混血儿的白皙肤色及高挺鼻梁特别相衬,害我差点临阵退缩。就在电梯「当」了一声打开门的同时,我从阿彻先生背后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

「我不想看到你。老是干些多余的事!你最好从我身边消失,再让我看到你这混蛋,小心我让你在音乐圈里混不下去!」

我「咕噜」地吞了一口口水,缩了一下。然而电梯门就在我背后关上了。两公尺见方的空间里只有我和阿彻先生两个人,这下想逃也没地方去了。

「并不是要拜托您做什么,只是想请您听听这个。」

我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录音机,阿彻先生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听见录音机里流泻而出的钢琴旋律而当场僵住。

这并不是当时让他看的乐谱中只有一半的片段,而是以多重录音组合而成、真冬以那「水银手指」演奏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Sonatepourduex」。在尚未移动的电梯里,皱着眉头的阿彻先生正要伸手按下开门钮。

「请你听到最后!」

我移动身子挡住阿彻先生的手,结果被他一把揪住衣领。撞上电梯的背脊不知碰到哪层楼的按钮,脚下的地板忽然开始上升。仿佛呼应着电梯的移动,真冬的钢琴声也步入宁静的E大调展开部。染成橘色的塑胶镜片之后,阿彻先生的眼神正逐渐失去温度。

然后赋格的第一主题终于回归,仿佛上头载着一串串亮晶晶的星星碎片。

接下来,就是连拥有超绝技巧的真冬也无法独力演奏的领域了。阿彻先生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出他揪住我的手指正逐渐失去力气。

高音颤音的潇潇细雨中,双重赋格反复缭绕。奏鸣曲被终止和弦吸净消失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手里的录音机就要融化而散落于地。

电梯在七楼停住了。

我想电梯门应该曾在某个楼层开启又关闭,只是被钢琴奏鸣曲囚禁住的我和阿彻先生都完全没发觉罢了。

我觉得膝盖使不上力,只能背靠电梯一隅,无力地跌坐在地。而阿彻先生则按下开门钮,跨过我走出走廊。我连忙将已然冷冰冰的录音机抱在胸前起身追赶,直到人迹罕至的楼梯间,我才终于追上他。

「您应该想起来了吧?」

表示紧急出口的迷濛绿色灯光下,我对着阿彻先生的背影如此间道。

「想起什么?」

「令堂之前练习的曲子是不是这一首?」

「没错,但那又怎样?」

「拜托您,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令堂是独自一人弹完这首曲子的吗?」

阿彻先生透过太阳眼镜恶狠狠地瞪着我,接着皱起眉头哼了一声。不悦的咂嘴声撞击我的肩膀,接着便要下楼梯离开。

「是又怎样?老爸那样逼她,不会弹也得会弹了啊!」

我只觉得胸口仿佛卡了什么东西,追赶阿彻先生的脚步也差点慢了一步。

没错,这就是答案了九重宽文隐藏在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中的真相。

而我现在如此披露这个事实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乐谱摊在阿彻先生眼前,阻挡他的去路。那是将两份乐谱重叠而成的完成谱。

我避开阿彻先生打算拍掉乐谱的手臂,指着乐谱最后一页。

「请看这里。尾声的赋格有五个声部,而且高音持续颤音,左手伴奏部分一直是八度音,如此一来中音就只能以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演奏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手指根本不够。」

阿彻先生的脚步停了下来,视线中的所有色彩仿佛都在瞬间彻底消失了。

「能够弹奏这首奏鸣曲的只有一个人萝莎莉?夏洛瓦也就是您的母亲。不晓得您知不知道接下来的部分只是我的想像,并没有确实证据,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令堂罹患的应该是多指症!」

看着阿彻先生因疑惑而浑浊的表情,我仍然没有闭嘴。

「我想应该是右手的小指或无名指出现分枝。这是先天性的残疾或许这么说并不正确。既然能够弹奏钢琴,表示多余的手指应该已经完全分化。尽管如此,外界的歧视依旧存在。九重家的人恐怕就是一直在意这种枝微末节的地方,而九重宽文为了抵抗这种歧视,才会和亲戚脱离关系离家出走。」

「你在胡扯什么!」

阿彻先生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要是真的如你所说我老爸不就真的只是把老妈当成乐器而已?逼迫一个完全没音乐底子的人弹钢琴」

「并不是那样!您还记得协田先生吗?他是令尊的表弟,我之前听他说过,萝莎莉夫人自己购买了许多乐典和钢琴教材,甚至还买管弦乐理论来阅读!如果她是被迫练习弹钢琴的,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啊!一定是因为她想回应丈夫的音乐,所以才」

「那又怎么样?」阿彻先生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所以老爸才得意忘形,故意写那种正常人弹不出来的谱给她弹还沾沾自喜?那家伙的脑袋里就只有音乐,还为了这首曲子大老远把我老妈从法国带来日本!这根本是人渣才干得出来的事!」

我将乐谱的第一页凑到阿彻先生眼前。

「如果是那样,这首曲子早该发表了不是吗?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乐谱分成两份藏起来?明明是这么棒的作品!右手部分的乐谱一直都在萝莎莉夫人房里,左手部分的谱则一直放在九重宽文的指挥棒匣里随身携带,您应该明白这是为什么吧?你看这里,请看曲名的地方。」

我以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力道指着写在标题处的「Sonatepourdeux」。片濑教授说过可能是二重奏奏鸣曲的意思,但其实并不是那样。这是独奏奏鸣曲,真冬也证明过了。所以我现在才能清楚明白曲名代表的意思。

「这是为了两人而写的奏鸣曲,也就是只为了夫妻两人而存在的奏鸣曲。」

九重宽文只为了萝莎莉?夏洛瓦一人写下了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只为了远离故乡来到这个国度、怀着深切的不安、不知该不该待在心爱之人身边的妻子而写。

为了制造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也为了让她有个必须存在的,归宿。

而萝莎莉恐怕也只为了一个人只为了丈夫而弹奏这首曲子。

经过漫长的岁月,两个人都已不在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从瓦砾和尘埃中唤醒这首曲子究竟是对是错?

只不过,倘若现在有人应该接纳这首曲子恐怕也只有一个人。

阿彻先生推开我的肩膀径自走向楼梯转角,我则将束好的乐谱硬塞到他胸前的口袋里。在完全背对我的地方,阿彻先生拿下了太阳眼镜。幽暗之中,只有脚步声逐渐往下远去。

最后传到我耳里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还有令人感到刺痛的呼吸声。

一股无奈席卷而来,我伸手握住胸前的录音机,强忍住这种感觉。

这一切都是我多管闲事吗?真相的碎片其实不需传达给任何人,也只会带来伤害。即使得以传达给某人,也只是把痛楚集中到一个容器里罢了。

但它传达出去了吗?

我只希望它至少触及了阿彻先生的心。不是靠我毫无力量的话语,而是藉着真冬替我唤回的那首奏鸣曲。

我再次将携带式录音机按在心脏正上方,再次确认后才推开了楼梯间的门。电梯的叮当声、上班族的谈话声和脚步声现实中的声音再次环绕四周,洋溢着刺耳生命气息的声音不禁让我有些怀念。

当天晚上,我就打了通电话给真冬。当我直接说出「我今天想见你』这句话之后,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持续不断的奇妙声音。好像是撞倒什么的声音,或是钢琴的不XX音?不过她干嘛这么惊讶啊?

『为为什么?』

「干嘛问为什么?」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我还是稍微反省了一下。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很少如此坦率地对真冬说这种话,一直都是真冬有空时主动来我家玩这样的模式。

「我现在就想见你。呃你在排练吗?明天起就是巡回独奏会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你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经纪人。』

「啊没关系啦,实在没时间的话就::」

『我绝对会空出时间来!』

接着是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接着是真冬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说居然也不先把电话挂掉啊?唉,算了。

结果似乎是相当勉强地空出了时间,于是我前往音乐厅的排练室和真冬见面。

「你今天是怎么了?」

隔音排练室正中央放着一台宏伟的平台钢琴,钢琴前的真冬似乎仍有点坐立难安。她直接穿着正式表演时的服装进行彩排(容易紧张的真冬经常这么做),领口开到肩膀的淡粉红色洋装让她看起来加倍可爱,也让我反省的念头更加强烈。没想到只是说想见面却让她吓这么大一跳,我真是个平时欠缺爱情表现的男人,对不起。

「没什么啦呃,只是有点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开口才好,结果却讲起了九重宽文奏鸣曲事件的来龙去脉。真冬在一瞬间明显露出仿佛在说「你只是要告诉我这个?」的失望表情,不过她似乎也很在意事情的始末,还半带吐槽地问了几个问题。

「结果那首奏鸣曲不会放在九重宽文的记录节目里吗?」

「嗯,片濑教授也说不会收录在目录里。」

因为那是只属于九重夫妇的曲子。至于九重宽文亲笔写下的乐谱,也因为我一时激动脑袋充血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就直接交给了阿彻先生。还好后来片濑教授能够谅解。

「已经没有乐谱了吗?我只弹过一遍,实在背不起来。本想稍微省略几个音符,好弹完整首曲子的」

真冬噘起了嘴。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那首奏鸣曲,其实我也一样。

「我先备份下来了啦!今天就是为了拿谱给你才过来的。」

我将放在透明资料夹里的乐谱递给真冬,她虽然嘟着嘴好像在说「就为了这种事?」却仍然乖乖坐回钢琴前,摊开了乐谱。交给阿彻先生之前,我将原版的乐谱扫描存档,稍微省略置换了几个音符后做出了这份乐谱。

「我很努力地重新编曲过了。虽然我只是个不成材的编曲家,不过这点小地方应该还难不倒我。」

真冬花了几分钟仔细读过乐谱,舒了一口气缓解紧张的心情。接着她抬起双手,开始在黑与白的键盘上翩翩飞舞。

明明只改变了几个音符,真冬的演奏方式却和为了阿彻先生而制作的多重录音版大不相同;仿佛一一细数海面上的低吟,让每只灯蛾在指尖停留过后再任其高飞,目送它们远去。

这并非为了我而存在的曲子,也不是为了真冬而存在的曲子。但现在的我却只想沉浸在这样的乐音里。

纷飞的闪亮蛾群终于抵达最终的话语,随即消逝无踪。那是从重叠的两张原版谱上照抄下来,的两个字。

「toujoursensemble」

「结果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真冬抬起头来这么问我。

「嗯,结果真的不是音乐术语。你看」

看到我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真冬瞪大了双眼。那是一只蕴藏着沉稳光辉的白金戒指,侧面则刻着「toujoursensemble」两个字。

「好像是求婚时常用的一句话。刻字的戒指样式还真多,我选了好久呢!」

湛蓝的双眸在我的脸和戒指之间来回游移。真冬的眼眸越来越湿润,双唇不停颤抖。我握住她的右手,感受那份颤抖。好一会儿,我们之间只有令人心焦的眼神交流。最后,真冬终于怯生生地、微微翘起了无名指。

套上戒指时,传来的只有热烈的脉动。

「呃那个」

我只觉得从胸口到脖子都好热,没办法好好把话说出来。

「其实今天找你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你这个。我查了很多资料,欧洲人的婚戒好像都戴在右手。真冬有一半是匈牙利人,所以应该是戴这只手没错。然后」

「你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指围?」

****

在这种时刻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因为她心里一团混乱的关系吗?是说我为什么也在这种时候冷静地思考这种事啊!

「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量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笨、笨蛋!」

眼看真冬又要低下头,我弯下身子,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对不起,以前一让你担心那么多事。我以后呃会努力不让你感到不安的。」

所以我们结婚吧。

我的求婚台词落在真冬的手背上,随之落下的则是一颗颗水滴。

真冬在哭吗?

我正打算从下面窥看,真冬却别开了脸。

「对不起那个我吓到你了吗?」

「我没事。」

「可是那你为什么哭呢?」

「笨蛋!」

真冬站了起来,散落的泪珠滴在我的脸颊上。

「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呢!」

「啊,对对不起。」

我扶着钢琴谱架打算站起身,却把乐谱碰散了一地。

「哇!不小心碰到了」

我连忙捡拾散落一地的乐谱,真冬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没关系啦!你先出去一下,等我说可以进来再进来!」

「咦?为为什么?」

背后的真冬一路把我推到排练室门口。

「因因为我的脸现在很难看啦!眼睛很肿,妆也都花了,所以你先出去一下啦!」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当我一打开门,真冬就从背后抱住我的肩膀,温热而湿润的脸颊紧紧靠在我的背上。

她的喃喃低语没有传到我耳里,却直接传到了我的心脏。

踏出走廊、关上排练室的门扉,我兀自沉浸在自耳垂、颈项和指尖流泻而出的热度里。哪些是我自己的体温?哪些又是真冬身上传来的温暖?我分不出来。真糟糕,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压抑心脏的狂跳。如果现在这里有麦克风和贝斯,我恐怕一碰就会变回十六岁的自己,大声地将这股热度倾吐殆尽了吧?

不过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晚熟却仍然渐渐学到了许多重要的事物。今天我所学到的,就是这件事

人在高兴时,会流下最美丽的泪水。

我拿起一直握在手心的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乐谱,翻到最后一页,以手指轻触写在曲子最后的那句话。

「永远在一起。」

萝莎莉?夏洛瓦离开医院远渡重洋来到异国,这正是九重宽文为此送给她的话。

身在除了情人以外无依无靠的地方,难免感到不安。这份寒冷会潜藏在每个人心底。

所以我们才要誓言。

誓言永远在一起,誓言成为你生活的那片大地。

那位恋爱的革命家曾经说过,只靠话语无法触及人心,所以我们才要立下有力的誓言。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九重宽文创作钢琴奏鸣曲的理由、蛯沢千里送那卷莫名其妙录音带给真冬母亲的理由或许连哲朗向美沙子借了庞大金额的理由也明白了。

那是为了将这句话传达到对方内心深处你对我而言是必需的。

传达这句话有各种方法。作曲家和指挥家以烙印般的乐曲刻下约定。但是送给对方什么并不重要,也不必思考自己能给对方什么;只要传达「永远在一起」的想法,只要立下足以消除所有孤独、不安的约定,这样就够了。所以我选择了非常非常古早的做法,以血流承载话语。用话语圈成的环套住心脏以及连结心脏的手指,将这份约定传达给真冬。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我看了看荧幕,是尤利传来的简讯。

「我明天到东京。」这样啊明天就能见面了呢!虽然实在忍不住想告诉别人我和真冬的事,见面时直接惊吓他好像比较有趣啊﹒

接着我又发现还有两封未读简讯。一封是阿彻先生传来的,吓得我立刻打开来看;看到密密麻麻的日期、录音室名称、艺人名称、录音内容和各种必须素材时,更是令我吃惊。这是委托我工作的意思吧?

就在如此冷漠无味的简讯最后,竟然写着「光给我乐谱干嘛?连录音也一起给我!」害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至于最后一封简讯,就只写了「我肚子饿身上又没钱,可以去找小直吗?」让我傻眼到只能猛抓头发。

不过话说回来

虽然他这个样子,毕竟还是我的父亲。这位先生从我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来都是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尽管理所当然得有些愚蠢,保守陈旧又十分无聊但这份羁绊仍旧无法取代。

所以如果要报告这件事,第一个对象应该就是他了吧?

我按下号码,拨号音响到第二声就接通了。

「啊,哲朗吗?」

『小直弟弟?唉呀呀,我记错稿费的汇款时间又跑去*马,到下个礼拜之前几乎身无文啊!请煮饭给我吃』

我暂时先将手机拿到离耳朵三十公分外的地方,等到哲朗终于讲累了,我才开口说话:

「呃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我不禁有点期待。

「我们决定结婚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