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8、生日(2 / 2)

啊啊,那是

那是特殊的钢琴。我终于理解了。

是那台钢琴。不会有错。我能听见从赋格那一端飘来的潮水味。也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此外还有生锈的脚踏车轮空转的声音、与阵雨敲打冰箱门的声音。

平均律钢琴曲集、赋格的艺术、音乐的奉献以及哥德堡变奏曲。哪些歌是我指定的、哪些歌是真冬随兴演奏的,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一语不发地弹着琴的真冬,终于将双手放到膝上,仰望天花板吐出灼热的气息。汗水在脸上闪着光芒。

见到她那仿佛在祈祷一般的姿态,使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唤她。

是因为练习过度筋疲力竭了吗?她弹到最后,简直像是在扭曲着自己削瘦的身体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真冬嘴边扬起微笑。缓缓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庞。

呐,那台钢琴。

当我开口时,真冬的视线迷濛,仿佛仍沉浸在梦中一般,她微微侧头。

是那台,在垃圾场的钢琴吗?

真冬似乎非常开心地凑近。

你听得出来吗?

嗯,因为这种声音,不可能是别的。我已经听过两次了,绝不可能忘记。

不过,真冬却摇摇头。

那台钢琴,原本是妈妈的。

我倒抽一口气。

日登美偷偷帮我移到别墅去,但回国时被爸爸看见,气得将它丢了。不过我还是去见了妈妈的钢琴好几次。

于是,我们相遇了。在位于世界尽头山谷中的,那间百货公司。

上高中后就不能经常去那里,而且因为下过好几次雨,已经破破烂烂没办法弹,我也就放弃了。结果前阵子,爸爸送了这台钢琴给我。

干烧虾仁吗?

我与妈妈触键的方法似乎非常相像。妈妈的是特别订制、键盘非常轻的钢琴。因此爸爸请YAMAHA制作一台一模一样的送给我。

真冬爱怜地用手指轻抚着位于键盘上方,金色的厂商名称。

我实在搞不懂那个人的想法。明明是自己丢掉的,却又订制了一台。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

他或许在某个时间点原谅了,不是原谅分手的妻子,而是自己本身。

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没有机会拿回来了。

与母亲相同的钢琴。真冬期望着、取回的事物。

大概是因为那是真冬由衷希冀的愿望吧。

那里有魔法喔。

魔法?那是什么?

真冬滴溜溜睁圆的大眼直视着我认真询问,我突然害臊起来。

呃,没什么啦。

怎么可能没什么呢?说清楚啦。

真冬的眼神不知为何突然认真起来,被她进一步逼问,我也只好说了出来。我在心中暗暗替那个垃圾场取的名字。

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

你为什么想知道呀

因为这是个好名字呀。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受到称赞虽然非常光荣,但很遗憾,这名字是我借来的。你听过〈Norstrilia〉这部小说吗?

真冬摇头。也对,一般而言是不可能会看的。

这是在那部小说中出现的名字。若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无论是什么愿望,那个地方都能替你实现。

这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书,因此详细内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回想得出几个名字。我记得主角是一名叫做洛德.马克邦的少年,最后得到收藏用的旧邮票回来的故事。

因为直巳总是到那边寻找零件,才会取了这个名字吗?

嗯,也没错啦。无论什么东西坏掉了,只要到那边去几乎都能修好。

真冬眼睛闪亮地看着我,耳畔仿佛传来记忆中的风声。

那么,你找到了吗?你真正的愿望。

由哀希冀的、愿望。

我不知道。

我已经找到了。

真冬的愿望是?

接下来的问题,我们都没能问出口。

因为我们就是在那里相遇的。即使真是如此,这种童话般的思考方式未免也太有失公正了。仅仅视线相对,真冬的脸颊就像暖炉的火一般火热起来,若是说了些什么,或许轻放在键盘上的手指

真冬的手,与我长了翅膀的手之间的距离,就能在不知不觉间化为零

真冬的脸蒙上阴影。

宛如深邃大海般的眼眸是不是想诉说些什么呢?正想询问时,我的胸口又仿佛被揪紧一般,只能缓缓吐出气息。

那个。干枯的气息终于化为声音。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一瞬间,我以为真冬会哭出来。但她只是垂下眼轻轻点头。使我差点忍不住要向她道歉。

我将放在外套下方的纸袋拿过来。

将包好的礼物交给她时,我看见真冬水汪汪的大眼在缎带与我的双手之间反覆游移。

我可以、打开吗?

嗯。呃、那个、我想也得跟你介绍一下。

真冬讶异地瞄着我的脸,解开缎带,拆开包装纸。看到鲜红色的唱片外壳,她睁圆了眼。

破破烂烂地真抱歉,我只能找到二手货而已。

没关系我还没完整听过披头四的专辑呢。

你有播放器吗?

真冬点头,带我到墙边的音响组旁。她将黑色圆盘放入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厚实唱盘上,放下唱针。

当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时,从音箱中传出许多观众的拍手与欢呼声。真冬将印有色彩夸张团体照的外壳放在膝上,边看边问:

这是演唱会录音吗?

不,是进录音室录制的。

击溃欢呼声开始的,是毅然的节奏与吉他的重复乐句。

这时,披头四已经是世界级的超级巨星,无论到哪里都被疯狂的粉丝包围、被媒体追逐着,因此对举办演唱会逐渐感到厌烦。

保罗麦卡尼终于开始歌唱。吟唱构成他们音乐起源的、虚构的故事。

但他们还是喜欢现场演唱。毕竟是摇滚乐团,这是很正常的。因此,他们创造一个虚构的乐团,将这设定成那个乐团的演唱会录音,录制了这张唱片。

比柏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

寄讬了他们梦想的虚假名字。是这张专辑的名称,同时也是第一首歌与最后一首歌的歌名。

真冬坐在我身旁,静静地将身子埋在沙发中,听着接在保罗之后的林格斯塔的歌声。麦克风最后交给约翰蓝侬。钢管乐器组、管弦乐团、羽管键琴、西塔琴在实际的舞台上容纳不下的热闹乐器群,在虚拟的演唱会上现身,并溶于摇滚乐中。

我只离开座位一次,是要将唱片翻到B面时。当我回到真冬身旁时,她似乎都没有察觉。

演唱会即将结束。比柏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将结束的致词化为歌曲。表演非常尽兴,但遗憾的是,分别的时刻来临了

歌曲结束,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逐渐淡出。接着静静取代的是吉他的拨弦与随后进入的钢琴。

不知为何,每次我听到这里时总会忍不住落泪。究竟这段前奏的哪个部分如此触动心弦,我至今仍不得而知。

安可曲,〈生命中的一天〉。

手背传来体温。

是真冬的手指。她在我的手背上,弹着与由中钢琴相同的旋律。

终于,管弦乐团开始渐强。所有的乐器从最低音到最高音,无视于不XX音彼此撞击、摩擦,一面向高处攀升、爬升,寻找光线、拨开云雾

粉碎。

三台钢琴一同敲响的和声嗡嗡地回响,破碎的碎片散落到海面上。

我们双手交叠,听着最后的余韵。虽然钢琴的声响被空气完全吸尽,但唱片仍未停止。甚至连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随后,寂静倏地被并非歌曲或谈话的奇妙倒带声给切断。真冬的头发弹跳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这是什么

宛如若有似无的旋律,几个声音同时倒转播放,简短的乐句永无止尽的重复。

呃,这叫做〈Sgt。PepperInnerGroove),将唱片最里面那条沟制成能重复播放。所以若是不按停止键就会一直播下去。

幸好真冬家的唱盘是旧式的,我在内心松一口气。此外,也暗暗感谢哲朗能找到另一张英国版的唱片。

美丽国与日本发售的唱片,要不就是将这个设计省略掉,要不就是不会一直重复。CD当然也是在淡出后就结束了。

若非英国版的黑胶唱片,是不行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计呢?

真冬不安地看着唱盘,这么询问。

被她这么询问,就将预先准备好的答案说出口似乎有些丢脸。不行不行,我是为什么先问过哲朗的?好好回答。

视线落在外壳照片上,穿着军乐队服、抱着号角的约翰身上,我缓缓选择适当的词汇。

呃,这大概是他们的重心吧。因为披头四很爱捉弄观众。如同他们所说的已经结束了,但是。

我将视线移到重叠在我手上的、真冬小小的手。

或许他们其实并不想让这场虚构的演唱会结束也说不定。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感觉得到真冬的大眼一直盯着我的脸颊。

所以,我才会决定送这张唱片给真冬当生日礼物。

若是不将唱针拿起,就永不结束的演唱会。

这是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梦想。

将想好的答案说完后,我偷偷地瞥了真冬一眼。视线相对,彼此都害羞地垂下视线,看向重叠在一起的手。

真冬满脸通红地发出不成声的叫声站了起来。将原本放在我手背上的右手藏到身后,一边倒退一边摇头。

对不起、那个

我去关掉唱盘。

裙摆翻滚,真冬跑向音响组,将唱盘的唱针拿起。〈InnerGroove〉倏地停止,永远遭到破坏,尴尬的沉默飘荡在二人之间。将装入黑胶唱片的外壳紧抱在胸前,真冬又回到沙发旁来。我有点不安,是不是没能让她开心呢?

我刚才、好像、听见什么。

我歪着头。

那个,在说话的那段重复之前,我似乎听见了非常尖锐的声音。

我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真的吗?不,那个、确实是有没错。

那也是披头四的童心之一。在〈InnerGroove)之前,他们放入了只有狗才听得见的周波数的信号音。她听得见那个吗?

狗?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或许是某种玩笑吧。

啊,因为是比柏警官的乐团吧?或许是召唤警犬的狗笛也说不定。

真冬的声音有些干哑,她将唱片上下左右翻看。原来如此,我没有想过这种解释。不,不是警官而是军曹吧?

他们也在封面里玩了很多把戏喔。里面连比柏军曹的臂章、阶级章都有,还有假胡须呢。

抽出封面,简单的彩色印刷页便印入了真冬眼帘,她就像个孩子似地展露笑容。她应该、很开心吧?

最后,真冬将封面放回去,再次紧紧抱在胸前。

之后。

咦?

之后我会再听的,听很多很多次。

啊、喔、嗯。

谢谢你,我很开心,非常开心。非常非常开心喔。

嗯、嗯,我知道。

真冬抱着唱片,又坐到我身旁。

她靠得比刚才更近,肩膀碰在一起,我连改变上半身的角度都没有办法。

太好了,她似乎很开心。在紧张与放心的情绪之间来来去去,总觉得我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直巳,为什么

真冬在耳畔喃喃地说。我只能将脸微微转向她,除此之外就没办法了。

在音乐上,你总是能立刻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呢?

是、是这样吗?

但为什么,你总是不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不能看她,会被吸进去,虽然这么想,我还是转过头去,被距离自己只有十五公分左右的、真冬深邃的蓝色瞳孔禁锢住。

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为什么呢?其实我是知道的,只要将答案化为言语即可,但我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没有勇气。仅是音乐断绝而已。我却无法呼吸。

只要化为言语。

但不知为何,此时神乐皈学姐的话语在脑中复苏。

爱的告白就是这么一回事。真是恐怖。

身为人类,人对其他人的理性幻想,全会被爱温柔地夺走。

若是说出口,一想到我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坐在真冬身旁,就令人难以忍受。那难道不是恐怖的事吗?

若是保持沉默,就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彼此以音乐交流。若是告白,两人间就会只剩刀刃。

况且我也还没好好回覆学姐。虽然学姐表示不想听到回答,但并不是那个问题。在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对其他女孩子说出同样的话,那种事我办不到。

不,但是不说不行。真冬的双眼覆上悲伤的神色。我不想再让她露出这种表情了。所以我非说不可。

正将我准备张开紧闭的双唇时

尖锐的吉他乐句猛然穴入我与真冬之间。我吓得弹跳起来。手被甩开的真冬抓住沙发才免于倒下去的危险。

啊、抱、抱歉!

是我的手机,而且〈Rcvolution〉的来电铃声是

我想起自己将手机塞在外套口袋中,连忙冲向墙边。

嗨,年轻人。虽然会打扰到你们,但因为有重要的事,我还是打来了。虽然原本没事我也打算要打给你啦。

电话另一头的神乐阪学姐打趣地说。我用手撑着墙,沮丧地垂下头。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感觉到身后真冬的视线。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将身体调整成看不见手机的角度,并压低声音。

有好消息与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叹了一口气。自认识以来便听过无数次的问题。

随便哪一个都无所谓,反正内容都差不多吧。

学姐沉默了一会儿。我成功吓到她了吗?真是爽快。

你最近逐渐蜕变成符合我喜好的男人了呀,为什么呢?若是将迟钝这一点除去,你就变成普通的帅哥了呢。别再继续使我心头小鹿乱撞了。

不,不对,你在说什么呀?真冬在我身后啦!虽然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听见手机的声音,但她可有副顺风耳耶!

总之,正如你所说。我们通过审查了,没想到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希望会是最棒的平安一攸呢。

我重新握好手机。

审查通过了。好消息与坏消息。

这、这哪算我拚命撑住。坏消息是什么?

你的声音在颤抖呢,这一点也很可爱。学姐嘻嘻地笑着。那么,也请帮我转达你身后的蛯沢同志。你们今天若是跨越那条线,就等于年轻人与我也间接接吻了,请你们记得。

响子!真冬在背后怒吼。她似乎真的听见了。当真冬面红耳赤地咚咚敲着我的背部时,电话挂掉了。我也已经到达极限,因此之后根本没办法好好看着真冬的脸。

结果也错失了说出重要话语的机会。

那是我的,第二个失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