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2.纪念一位天使(1 / 2)

 2.纪念一位天使

中场休息之后进入当天晚上的第三首曲目《曼弗雷德交响曲》,是柴可夫斯基所作的交响曲中演奏时间最长的。尽管因为指挥者不同,曲子的演奏时间多少有些差距,不过大概都在一小时左右。由于第一乐章极为阴郁,刚开始的节奏又十分缓慢,加上乾烧虾仁沉着稳重的指挥方式,让人听了只觉得非常疲惫。坐在我隔壁两个位子上的千晶,更直接把头靠在神乐坂学姊肩上睡着了。

一开始我边听边想:为什么演奏步调要这么缓慢呢?这样可能会招来辛辣的批评吧?但就在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第三乐章,我硬是被扯进了冥想式的声响之中,进入严谨军乐曲调的最后乐章时,我还不自觉地端正了一下坐姿。

乾烧虾仁挥舞着拳头,把整段管弦乐提升到极高的高度;接着挥下指挥棒,又在**处结束最激昂的部分。

一阵光辉自天上倾泻而下,那是管风琴演奏高贵的众赞歌。只觉得彷佛有股电流窜上背脊,全身起鸡皮疙瘩。

以前一直认为《曼弗雷德交响曲》是一首无趣的作品原来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诠释,能如此凄绝又戏剧性地将全曲带到最**。

即使曲子宛如被吸进空气中般结束,但一时之间不仅没人拍手,甚至连听不见任何咳嗽声。就在乾烧虾仁放下指挥棒的瞬间,大家仿佛才突然回神:起初是稀稀落落的掌声,接着整间音乐厅便被急速渲染开的鼓掌漩涡给吞噬了。当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也已站起身来拍手了。

我瞄了旁边一眼,真冬还是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椅子上拍着手。

「真是厉害。」

我隐约听见了神乐坂学姊的声音。

「我从来没听过和风琴如此契合的《曼弗雷德》。那种仿佛在强忍什么般的节奏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倒数那一瞬间的来临吗?」

我一直看着转过身回应观众喝采的乾烧虾仁,同时点了点头。我的想法和学姊一样。真是来得值回票价,总觉得应该可以写出值得一读的评论。

乾烧虾仁走下舞台后,掌声依然不绝于耳,管弦乐团也继续进行调音的动作。乾烧虾仁的演奏会特别之处就是安可曲,每次都会出现趣味百出的表演。这时我打算把想到的东西稍微整理一下,于是拿出笔记本跟笔。

回到指挥台的乾烧虾仁张开双手示意,全场的观众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感谢今晚有幸与各位相遇。」

乾烧虾仁板着一张脸对观众这么说,这是他表演安可曲之前一定会说的话。旁边的真冬轻声说了句:「自恋狂。」这点我也有些赞同。

「今天有位特别客串的独奏者来到现场。实际上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所以请出席演奏会的音乐界人士尽量别张扬,以免唱片公司因此责怪我。」

台下漏出了几缕笑声。只在安可曲登场的独奏者?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相信大家应该也认识他,不过我还是介绍一下。欢迎朱利安弗罗贝尔。」

会场掀起一阵大骚动。我也有印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拚命地翻找脑海里的回忆,结果完全没留意坐在旁边的真冬说了些什么。

朱利安。朱利安弗罗贝尔

大厅里的骚动再次转变为热烈的掌声。我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来。

一个腋下挟着小提琴的小小人影从舞台边出现,他穿过乐团成员之间,走向位在舞台中央的指挥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女生,因为只看得到上半身一头澄亮的金发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大大的眼睛再加上燃烧般的红唇。

然而这个站在乾烧虾仁身边的纤细小提琴家却穿着一袭燕尾服。真冬喃喃说了声:「尤利?」接着我也想起来他是谁了。

朱利安弗罗贝尔。

比起他的本名,这位小提琴家的昵称「尤利」更为有名这是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求学时的昵称,即使在日本也广为人知。他常被赞誉为「拥有天使的容貌」或「精湛的演奏技巧宛如曼纽因(注:犹太裔美丽国小提琴家)再世」等等,是个在世界各地都拥有狂热乐迷的偶像级演奏家。听说因为只要刊载了他的照片销售量就会倍增,最近经常出现在古典音乐杂志封面上,我也因此而认得他。照片上的他总是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本人却带着一股国中女生特有的纯真气息(虽然他是男的),身高大概也和真冬差不多。他应该只比我小一岁吧?

朱利安站在指挥台旁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光是这个举动,就让整个会场从一片嘈杂中安静了下来。

不需要任何言语只见朱利安拿起琴弓,但几乎看不到乾烧虾仁的指挥棒动向。竖笛和双簧管彷佛严肃地提出探问,朱利安的小提琴独奏则回应着它们:背景的弦乐合奏就在这时缓缓地展开翅膀。

这首曲子是

阿尔班贝尔格(注:奥地利作曲家)的小提琴协奏曲。

这首标题为「纪念一位天傚」的协奏曲是为了一个早逝的少女而写,也成了因为败血症而倒下的贝尔格遗作。小提琴独奏和管弦乐团相互交错,发出哀感的摩擦音;曲调听来就像在低声啜泣。

我甚至没发现手中的笔记本都掉了。

总觉得好像真的有什么人的哭声从高处传来。

第二乐章的激烈快板,描述着少女与病魔缠斗的苦楚。仿佛从朱利安纤细的身躯削下的半音阶激烈乐句最后被净化一切的死亡包围,融入平稳的慢板之中。

独奏小提琴拉奏着最高音,同时将整个管弦乐团的声音吸收殆尽当全曲结束、乐音寂静地消逝后,会场中已几乎感受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气氛和演奏《曼弗雷德》时又不一样了。

尽管如此,当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琴弓和小提琴,对大家展露天使般的微笑时,全场的气氛立刻随之融解。

观众的掌声就有如无止尽的雪崩。

我茫然地跟着拍手,却发现他的微笑并非对着席上满座的观众,而是只对着一个人。

是我吗?不对

我突然惊觉,往旁边一看真冬深深地陷进椅子里,露出了恍神似的表情。

哲朗仔细地帮我准备了要送给乾烧虾仁的花束。说来有些失礼,不但选了不合时节的水仙,还说什么:「听清楚了吗?水仙的花语是『自负』,你献花时可要好好向他说明啊!」真是有够白痴的。

演奏会结束后,我请大家先在大厅等候,正要去后台休息室打个招呼时,真冬却抓着我的西装下摆拉住了我。

「怎么了?」

「我也要去。」

我差一点就脱口问她「为什么」了。乾烧虾也在休息室耶?真冬应该不会特地跑去见他吧?接着我立刻想起朱利安。弗罗贝尔(好像)一直注视着真冬

应该有什么原因吧?还是他们认识?

乐团成员和体积庞大的各式乐器将休息室外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再加上这次演出的是波士顿的乐团,到处都充斥着英文交谈声,让站在走廊口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其中一位乐团成员发现了躲在我背后的真冬,便发出了「噢!」之类的声音走了过来,我们立刻就被团团包围了。这么说来,真冬这家伙在业界也算是非常有名的人吧。

「呃,那个」

真冬一把推开只想到要用日语和对方交谈的我,自己挺身而出。她以土生土长的美丽国人般道地的发音和中年法国号演奏者交谈,接着转过头看着我,一脸不太高兴地指着走廊的尽头说:

「他说爸爸他们嫌杂志采访很烦人,所以躲在里面的房间。」

这样啊真不愧是归国子弟,英文真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堪了。

团员带着我们走到一间位于深处、空间较小的休息室。当我握住门把正要开门的瞬间,门却被人从里面猛力拉开了。「真冬!」一阵兴奋不已的声音伴随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里窜出,突然抱住了我。

「唔啊啊啊啊?」

「真冬,我好想你喔!」

一头柔顺的金发碰到了我的鼻尖。就在发现他是朱利安弗罗贝尔的下一秒,我就被一双细瘦的手臂用力抱住,而且他的脸还紧紧贴在我胸前。朱利安的头发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不对!我突然一阵惊慌,赶忙推开他的身子。

「你、你在干嘛?」

「啊,抱歉,我搞错了。」

朱利安看了看我的脸,若无其事地说着,接着稍稍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当我僵在原地时,他又转向我身旁的真冬。

「我好想你喔,亲爱的!」

更让我惊讶的是,真冬就算被紧紧抱住,也没有出手打他或大吼大叫,只是表情有些不悦地默默承受脸上的轻吻。法国人真是厉害啊我那只剩一半功能的大脑这么想着。

这时真冬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于是满脸通红地推开了朱利安。

「你是什、什么时候到日本的?」

「昨天。我打算在日本停留一段时间,所以每天都能见面喔。今天表演安可曲之前,我听姥沢老师说真冬也会来听,所以才硬是」

接着传来一阵咳嗽声,我才终于发现乾烧虾仁就坐在房间深处的化妆台前。

「你是代替桧川来的吧?评论也是由你来写吗?嗯我很期待呢。」

乾烧虾仁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这么期待让我很害怕啊

我们四个人面对面坐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我的正前方是乾烧虾仁,真冬则坐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朱利安却一屁股坐在我和真冬背后的沙发椅背上。拜托你好好坐着行不行啊?这样让我很不自在耶。

「评论?由这个人来写?」

朱利安突然胡乱抓弄起我的头发,还从我的头顶上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害我差点整个人往翻倒。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看起来还是像个女生;再加上桃红色的嘴唇就在我眼前,让我又想起刚才的事。真希望他和我保持一点距离。

「弗罗贝尔,那样太没礼貌了,还不快坐好!头发被你弄来弄去的那个人虽然年纪很轻,但却是个音乐评论家,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喔。」

朱利安的脸瞬间从我眼前消失,原来是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直盯着乾烧虾仁,接着又站在沙发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近距离一看才发现他真的又瘦又小,搞不好还比真冬娇小一些。

本想说他是不是要坐在乾烧虾仁旁边,没想到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因为沙发是两人座的,我和真冬、朱利安三人只好紧贴在一起。这是怎样,他在整我吗?

「这样啊?那真是对不起呢!初次见面,评论家先生。就如你所知,我是个小提琴家喔。如果你愿意叫我尤利,我会很高兴的。」

他还边自我介绍边向我伸出手。虽然内容怪怪的,不过日语说得还真溜啊是跟乾烧虾仁学的吧?朱利安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奇妙的感情,我搞不太懂那是敌意?轻蔑?还是戒心?又或者是好奇?他的表情看似微妙地混杂了以上几种情绪,又不像其中任何一种情绪。

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有些畏缩地握了握他的手。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股奇妙的不协调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敌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咦?啊,啊。敝姓桧川,桧川直巳。」我不自觉地对这个年纪比我小、还用同辈口吻和我说话的人用了敬语。

「可以叫你直巳吗?」

我有点错愕,身旁的真冬好像也开口想说些什么。除了离婚以后一个月只见一次面的母亲之外,直接喊我名字的人也只有真冬了。

不过朱利安叫我名字时的发音和真冬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在英语圈中也有「NAOMI」这个名字的关系吧?总觉得听起来不太像自己的名字。

「尤利」坐在另一侧的真冬突然说话了:「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朱利安突然越过我的肩,望着真冬的脸问道。

「不能这样叫他。」

「为什么?」

「就是不行。」

为什么啊?搞得我也莫名其妙。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乾烧虾仁要一脸生气的表情呢?

「呃,那个大家都叫我小直,可以的话就这么叫我吧。」

「直已有在玩什么乐器吗?」

「听人家说话好吗!」「笨蛋尤利!」

「那是因为我觉得省略人家的名字,或是用其他名字称呼人家都不太好啊!」

「你刚才自我介绍时不是也要我叫你尤利!」

朱利安泪眼婆娑地从沙发站了起来,躲在乾烧虾仁背后。他像小猫一样将两手挂在沙发椅背上说:

「老师,他的吐槽为什么这么凶啊?」

「你的问题还不大,直接和他父亲谈话才会被搞得很累喔。因为他周遭还有很多这类的人,才会让他变成这样。」乾烧虾仁,你就是其中之一啦!

「所以他很适合当评论家罗?」朱利安回答。你们到底把评论家当作什么东西了啊?这份工作可不是个只要吐槽难沟通的音乐家就好喔?

「不过,你左手手指的皮肤很粗硬,应该有在玩乐器吧?」

我吓了一跳。这时朱利安走回我旁边,拉起我的左手。

「这个嘛」

「直已是我们乐团的贝斯手。」真冬说话了。我和朱利安都稍稍吃了一惊,盯着真冬的脸。我的眼角稍稍瞥到乾烧虾仁脸上带着些微不悦的神色。

「嗯?原来你是真冬的伙伴啊?」朱利安边说边拨弄着我的手指。我不禁觉得奇怪,他对真冬玩乐团的事一点也不吃惊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了?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只是现在这种气氛也不太可能问这种问题

「你贝斯弹得好吗?」

「不,弹得不好。」「弹得可差了。」

姥沢父女异口同声地回答,让我陷入沮丧的深渊。干嘛齐声回答啊!我也很清楚自己贝斯弹得不好啦!

「我就知道是这样。这几根手指不是用来编织音符,而是为了随意摆布言词而存在的。」

我迅速地挥开了朱利安的手。什么跟什么啊!干嘛每一句话都带刺?明明就是第一次见面,我可不记得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你讨厌音乐评论家吗?」我试着这么问他。其实这种音乐家很多。

「嗯。我讨厌。」

朱利安脸上浮现一抹宛如雨后天晴时的澄澈笑容,干脆地回答我。是喔?你很讨厌啊我差点就要笑着这么回答,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了。

「哎呀,你都没听说那些家伙对我最珍惜的真冬做了什么好事吗?」

「啊」

我顿时语塞了。

「尤利,别这样。」

真冬甚至挡在我的面前,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真冬,你也说过很讨厌那些人的啊?」

「可是你也不用那样说直巳。」

「你说过要把那些评论家绑成一捆,晒干后拿去当葡萄田的肥料啊。我以前还一直觉得日本人的想法真恐怖呢」

「我没说过!」真冬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

「说这些话的是弗罗贝尔。」

乾烧虾仁叹了口气。法国人的想法真是恐怖啊

「啊,是这样吗?真冬好像说过这样会让葡萄变得难吃,还是算了?」

「这些话也是尤利说的!真是够了,大笨蛋。」

真冬站起身来,越过我的肩膀猛拍尤利的头。乾烧虾仁和我满脸无奈地对望了一眼。不管怎样都好,你们两个打架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夹在中间啊?

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我伸出手护着头逃离沙发去避难。同一时间,朱利安一下子抓住真冬朝他打过来的右手,和她十指相扣。

「你应该还记得自从你不能弹琴以后,那些人乱写了多少文章吧?最近因为你手指的事传了开来,还有些家伙乱写一通,说你专业意识不足,或是说什么你逃离舞台之类的。」

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面对他们。虽然我也没立场说些什么但没想到他竟然敢这么大胆地提及真冬手指的事。

「你还在继续复健吗?虽然看起来是好很多了啦」

然而真冬既不生气,也没有把朱利安的手甩开。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

「别担心,我会自己想办法。」

我不知所措地一直望着真冬的侧脸。

自从认识她以来,我曾经好几次间接问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之所以不能动,其实主要是心理方面的问题。至于她心里是否还想再弹钢琴,我从来没从她口中听到明确的答案。

我会自己想办法刚才真冬的确这么说,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

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再次弹钢琴」,她会好好想办法?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问的人是朱利安吗?因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沐浴在同样的光芒、欢呼以及批评之下,也品尝着着同样的孤独,所以才可以向他传达这些话吗?如果是这样

乾烧虾仁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朱利安也盯着我的脸说了些什么。但我几乎都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我用我空了一大半的脑袋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是喔?那家伙果然是男生啊可惜了。」

观众几乎都走光了的大厅内,神乐坂学姊手抵着额头这么说道,接着还摇了摇头。我才提到刚刚和朱利安见面的事,学姊劈头就紧咬着性别的话题不放。这个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如果她是女生,你想怎么办?」

一起等我等到睡眼惺忪的千晶,轻轻戳了戳穿着礼服的学姊腰际。

「嗯?应该会先从学法文开始吧」

「尤利会说日文,而且比我还流利。」

真冬在我背后轻声地说。的确,他的日文流利到不行。

「不过,我想在床上时一定还是会说法语。」学姊如此说道。

现场顿时问陷入一阵沉默,而千晶则一直看着我。

「呃,怎么了吗?」

「你不吐槽吗?」千晶指着学姊说道。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只是为了责备周遭人的白痴发言。」

「我活在世上也不只是为了恋爱啊,而且我也没有忘记革命这件事。因为法国是革命的国家嘛,所以说多学点那方面的相关知识一定会有帮助的。」

「你是刚刚才想到这一点的吧?」

「喔!小直复活了。」千晶称赞道。别那么高兴啦,我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啊!

再继续这种白痴对话,我就差不多要把演奏会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我迈开脚步,独自走向音乐厅的出口。还是快点回家写稿子吧。

「等等,等等啦!小直,你真过分。让我跟学姊在那边等你,一回来之后就想直接回家了?」

干晶的喊叫声伴随着砰砰的脚步声追了过来,然后又接连传来两个脚步声。我这才发现身旁除了千晶以外,真冬也追过来了,神乐坂学姊也站在她的旁边。结果,最后我们四个人还是一起走了出音乐厅大门。

越过一整排围绕着庞大音乐厅的高大树木,可以看见首都高速公路隔音墙上并排的灯光。时间已经很晚了。在听的过程中完全没发现,其实安可时间相当长,因为演奏了一整首的协奏曲。

明明是一首音调复杂、令人难以理解的曲子,却如此吸引着我,让我都忘了时间。

「直巳」

真冬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着她。

「你没生气吧?」

「为什么这么问?」生气?我生气?

我这么反问真冬,她立刻露出一副极为烦恼的表情。

「我也想问那个朱利安弗罗贝尔和姥沢同志是什么关系啊!年轻人应该也想问吧?」

「我也想问你说」

突然陷入被大家围着逼问的状况,真冬涨红了脸,站在原地显得有点退缩。我一回过头,便看到她向我投射求救的眼神。

「呃,那个」的确,我也想知道。「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吗?」

真冬的嘴里好像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好像在时尚杂志还是什么的上面看过他喔,他之前和乾烧虾仁一起在美丽国巡回吧?」

千晶也知道朱利安这个人吗?没想到连时尚杂志都会报导他的消息。

「那是很久以前,爸爸还不是波士顿的常任指挥时的事了。」

这不就表示他也和真冬一起巡回表演过?刚才他好像也说过「待在日本的这段期间都要麻烦姥沢家」之类的话啊

真冬一直盯着我的脸,当我注意到视线,她立刻用力地挥了挥手。

「他、他没有那么常和我在一起啦而且我也很忙。」

「不过你们都一起搭飞机也一起住饭店吧?」旁边的千晶也补了一句。

「嗯,是啊」

「那孩子是进男生浴场还是女生浴场啊?」

「美丽国的饭店没那种东西吧?」

「对了对了,你有没有和尤利同台表演过啊?有些曲子是只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的吧?」

「以前是有过这种企画啦,不过没有实行」

「那孩子是特别来见姥沢同志的吧?原来你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啊。」

「咦?唔,唔嗯」

被两个人从旁拚命追问,真冬也显得越来越没精神。我跟在她们之后几步路的地方,边走边看着真冬的长发,突然想到了朱利安的小提琴。接着又想起他澄澈的双眸和肌肤、淡红色的嘴唇,还有那握住我的手的、冰凉纤细的手指。

啊啊对了,就是手指。

那个时候突然掠过心头的不协调感。就像朱利安注意到我的左手一样,他左手手指上的皮肤也是硬的。当然,因为他是小提琴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指尖感觉不像小提琴家的手那样纤细。

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那个」

真冬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跟在她身后的我差点就撞了上去。

「我跟你说,我和尤利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真的什、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整个人愣住了。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些啊?

脸红得彷佛快要冒烟的真冬也说不出话来,转过头便快步往车站方向走去。

神乐坂学姊则一边窃笑,一边抓着我和千晶的手臂追上真冬。

当我和千晶抵达回家的车站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东京还真远。

即使列车的车门早已打开,我还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被千晶狠狠踩了一下,才终于发现已经到站了,赶忙下车。

「你在发什么呆啊?还在想真冬和尤利的事吗?」

走出自动剪票闸门时,千晶以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问道。

「呃嗯,算是吧。」

我第一次看到能和真冬那样讲话的人。话说回来,也是真冬主动去见他的(何况她明知道乾烧虾仁也在那里),尽管我的动机跟学姊不一样,还是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

「真冬不是说他只是朋友吗?」

「嗯话是这样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时真冬的样子很奇怪,好像特别慌张。她之所以拚命解释朱利安只是朋友,会不会是因为害羞啊?

「害羞什么啊?」

「你没看到当时的情景所以不知道,那时真冬就算被朱利安拥抱或是亲吻,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搞不好他们是男女朋友。」

不对,他们两个都还没到那个年纪吧?而且朱利安好像也抱过我啊?

在没什么人走动的公车站,千晶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干嘛?」

「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喂喂,你的眼神很可怕耶,怎么像猫一样闪闪发光啊?

「呃嗯。」

千晶还是柔道选手的时候,我曾去会场看过一次她的比赛,当时大家都说她「一定会晋级县内大赛」。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踏步过来揪住我时,就让我想起了她那时完美的脚步移动。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看见夜空迅速地划过视野,背部狠狠地撞在柏油路上。只觉得全身的空气都被挤出口中,一阵令人麻痹的刺痛掠过背脊。

「好痛」

干什么啦!我皱着眉头正要站起身,千晶的鞋子却掠过我的头发看来她本来打算踩扁我的头。

「你想杀死我喔!」

「真不敢相信!小直你这笨蛋去死好了!」

我吓得躲进路边的树丛里。为、为什么这么生气啦?

「不先揍你一顿我受不了啦!真冬也太可怜了!」

「为什么?对不起,总之我先道歉,但真冬怎么了吗?」

「什么叫总之先道歉!好了,你给我出来!刚才的大外割是为了真冬,接下来这记扫腰才是我的!」

我还没有那么不要命,听她那样说还乖乖出去。我抱着头一直躲在树丛里,却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踩着草皮走过来。接着我的后颈被一把抓起,抬起头一看,眼前正是千晶那双因怒火而熊熊燃烧的双眼。

「你给我听好,如果直接对真冬说刚才那种话,你就等着被我腕挫十字固定吧!」

「遵、遵命」

我不由自主地在泥土地上正坐,毕恭毕敬地回答。

毫不保留地一吐为快之后,千晶踏着恐龙般的脚步走开了。真是的,今晚实在是麻烦不断。什么跟什么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

隔周的礼拜一,又得面对学校里令人不大愉快的日常生活。真冬只要一和我四目相对就转开视线,千晶则是一直瞪着我;而学姊看到我们这样却一脸开心的样子。顺带一提,自从在合唱比赛中得名后,班上同学就十分亢奋,别说冷静下来了,最近还以运动会为目标,开始在其他方面摩拳擦掌。老实说,光是待在教室就够累人的了,放学后还要为了校庆时的现场演唱而拚命练习,更是令我疲惫不堪。

而事情就发生在这个礼拜三。我刚练完团回到家里,哲朗就从客厅里飞奔而出,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你是不是认识了业界相关人士啊?不会吧?」

「你在说什么啊?」

「M公司寄了一封信给你耶!」

我看着哲朗塞给我的水蓝色信封,是平常一直关照他的杂志社寄来的。不过上面的收件人的确写着「桧川直巳先生」为什么啊?

「小直,你听好了音乐界说穿了就是无业游民和守财奴、性变态的巢穴啊,还是不要跟那些人有来往比较好喔!」

「这些不都是在说你吗?」

「我、我可不是性变态!我不是好好生下你了吗!」

「啊,够了,闭嘴啦!你这无业游民兼守财奴。」还有,快向所有业界人士道歉!「等等,为什么信封已经拆开了?」

我从哲朗的手中一把抢过信封。

「这个嘛因为我经常在专栏里写小直亲手做的菜有多好吃,搞不好会有快过适婚年龄的二十八岁美丽OL寄来爱慕信,所以我要检查看看。」

算我拜托你,你就直接交给我吧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信封里有些什么。里面只有一张票,和一张内容简要却没有署名的邀请函。原以为是古典音乐会之类的,但看样子应该是摇滚乐团的现场演场会。看了看会场的地址,似乎不是很宽阔的场地。

「我还以为是把寄给我的信误寄给你了。」哲朗从我上方探头说道。「不过好像真的是要寄给你的耶。」

「唔,嗯不过」

我想不出会是谁寄的。表演者是连不太了解日本现代流行乐的我都认识的知名乐团,票面上还写着歌友会专属演唱会为什么出版社会寄来这种邀请函呢?

「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编辑?」

「我问过了,说是那个乐团的成员请他们帮忙寄来的。」

「咦咦?可是我根本想不到是谁。」

说起我知道的职业流行乐手,大概也只有暑假时同台表演过的弘志哥跟古河大哥,现在也偶尔会在Livehouse遇见。难道是从那里一传十、十传百不,不可能吧?

「算了,你就去看看吧?反正应该不会是恶作剧啦。万一有人丢工作给你,就逃走吧。」

哲朗不负责任地说完便跑到音响那边去了。我稍稍了想,一般父母亲应该会对子女说:「这么可疑的邀请,还是推掉吧!」不是吗?

不过,以日本的新锐乐团而言,他们的演出很少见地获得好评,这点倒让我满感兴趣的。而且歌友会的票通常很难取得,还是去看看吧?虽说票只有一张,得一个人去是有些寂寞;但要是又演变成奇妙的门票争夺战还是不要好了。

星期六晚上,我来到了代代木。自从在Livehouse表演过以后,晚上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就越来越不感到抗拒,突然觉得这样好像有点可怕。

街道两侧并排着一间间有点没落的时尚小店,直直往下走就看到些许人潮聚集在转角某间新大楼底下。看来应该就是那里了吧?话说回来,小型Livehouse开场后还是没办法消化聚集在楼梯间或店门外的客人吗?这样会给行人带来困扰吧?

由于不是公开的现场演唱,外面也没有摆什么立牌看板之类的大型广告,我拿着门票对照了好几次大楼的名称,才走进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门口收票的大姊一看到我的票,不知道为什么就露出微笑,还在我胸前口袋穴了一朵蓝色的人造花。这是什么啊?来看这个乐团表演的都要别一朵花吗?可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客人都没这样做啊?我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往下走到楼梯尽头。

唯有打开隔音门时那种沉重抗拒感,不管经历几次都无法习惯。

Livehouse里的空气就像带了电一样。爵士鼓隐没在全黑的舞台上,只看得到蓝色的剪影。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的观众交头接耳,等待着表演开始。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这种场所,在饮料吧台拿了杯姜汁汽水后,就坐到观众席后方的一张圆凳上。

数名男女客人又从我后方挤向舞台,增加了人墙的厚度。话说回来,这底是怎么样的乐团啊?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把我找来呢?我抱着膝,心里半是期待半是不安。

灯光转暗

现场响起一阵几乎可以扯掉我头发的欢呼。舞台上隐约可以看见几道人影,耳里突然窜入一声高亢的吉他回授。为了看清楚舞台上的动静,我整个人跪立在椅子上。

舞台上的地灯同时点亮,欢呼声随之引爆,浑厚的节拍冲击着我的脸。

主唱以宏亮的声音高声歌唱,偶尔还发出凄厉的嘶吼,总觉得好像在电视上还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不愧是在主流音乐中占有一息之地的乐团,紧密的旋律起伏支撑起一股律动感,甚至让我不自觉地离开椅子,靠近舞台好几步。

团员的造型以一般所谓的「黑色系」为主,时髦的精心打扮也非常适合他们,在舞台上十分抢眼。尽管如此,他们讲起话来却口无遮拦,主唱毫无顾忌地开黄腔时感觉真是低级。

「我们最早想出的团名中有一个叫『HoleBrothers』,因为所有团员都跟经纪人睡过。」

「喂,我怎么没听说过!」贝斯手回话了。够了,这个乐团很糟糕耶?不过倒是观众很吃这一套。话说回来,也只有在非公开演唱时才能说这种事吧?

乐团的现场演奏功力很不错,就在进入安可时间时,心满意足的我也已经觉得不管是谁邀请我来的都无所谓了。

只不过

「今天有位吉他手以特别嘉宾的身分来到现场。不过实际上这个家伙是不能来这里的,所以真实身分就保密罗!」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开场白啊?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答案时,聚光灯眼花撩乱地四处飞舞了一阵,最后在舞台左端重叠,一个矮小的身影也随之浮现。

是个大概还在念国中或高中的女生至少第一眼看来是如此。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乐团而走黑色哥德萝莉风,蓬松的裙子短到不行,上半身则是露肩上衣,手里还拿着看起来年代久远且满是伤痕的Stratocaster吉他。虽然帽子上还有一层面纱遮住了他的脸,但当灯光照过去时,香槟金色的头发仿佛熊熊燃烧

等等,喂!

「朱利安?」

特别来宾令人意外的打扮让情绪沸腾的观众发出如雷欢呼,吞没了我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不过,那个人肯定是朱利安没错。莫名其妙的我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为什么朱利安会在这里?而且还穿着女装?话说回来,台上的人真的是他吗?

这时鼓手举起鼓棒互相敲击,大声从4开始倒数。

双大鼓发出一连串重金属摇滚的拍子,几乎让牙根也为之震动。主唱仿佛要咬掉麦克风般,发出强烈变形的声调。

劈开融为一片火热的混沌,将如闪电般尖锐的主奏吉他旋律刺入Livehouse黑暗中的正是朱利安。那细瘦的小手以令人目不转睛的速度在琴弦上滑动,彷佛直接挑动着听众的神经般,弹奏出一连串鲜明的音色。我的膝盖抖个不停,身子都快站不直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认真听过所谓的死亡金属摇滚。怎么会想像到这种把「歌声当作伴奏」,任由吉他主旋律暴冲于整个空间的摇滚乐?然而当时包围着我的就是这种音乐。所以即使在洪流般的乐声中,朱利安的琴声听起来仍格外清晰。

有时候,音乐就是能够传达千言万语都难以道尽的真实。

我一瞬之间就了解了,这和那时候震撼我的是同一种音色。

没错,就是真冬的吉他声。

一看到我胸前口袋里的人造花,年轻漂亮的经纪人大姊就「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带我到后台休息室去。原来如此,原来人造花是后台通行证啊。

「呃请帮我叫朱利安就可以了」

「没关系,没关系啦。」

她说完就把我推进开启的房门内。

说是休息室,其实也只是在一间塞满扩大机、爵士鼓及照明设备等物品的狭小仓库里摆了几张长桌子和折叠椅而已,里头还充斥着汗臭味、金属味跟杂七杂八的味道。朱利安身上还穿着黑色的皮布无袖上衣,坐在表演结束后换上便服的四名乐团成员中间,脸上的面纱也终于拿掉了。总觉得这种想法是有点怪怪的但他感觉就像个被一群恐怖大哥狠狠剥光衣服的小姑娘,明显和其他团员格格不入。

「直巳!」

朱利安像是从椅子上弹起般往我这儿跑了过来。

「你来了啊,太好了。」

我看他又要用力抱我,连忙推开他的脸。冷静点啦,你这个法国人。

「他就是小尤叫来的人吗?」

「他是谁啊?」

乐团的成员一一往我这边靠了过来。好恐怖,而且每个人都壮得跟什么似的。

「他啊,是我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朱利安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这么说来,不就是我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吗?」

「那么他就成了我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了耶!」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心肝宝贝了啊?你这个**恋!」

「你也是**恋吧?小尤可是男生耶!」

「跟找到外面去!」

「正合我意!」

结果主唱和吉他手就这样揪着彼此的衣领,大眼瞪小眼地到外面走廊去了。这个乐团是怎么回事啊?看起来很容易担心别人的鼓手大哥推了张椅子让我坐下,还说:「不用理他们,那两个都是白痴。」问题是走廊隐约开始传来巨大声响和怒吼,我可没办法在这种状况下悠闲地坐着聊天啊!

「抱歉,小尤,你去避难一下,他们好像真的打起来了。」

一直在观察走廊状况的贝斯手皱着眉头转过来说道。

「直巳,不好意思,我们出去吧。」

「咦?哎?」

朱利安抓着我的手臂,从房间里头也就是连接舞台的门逃了出去,只听到背后传来「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怀孕」之类的难听叫骂声。

「在LA公演时,我碰巧和大家住在同一间饭店啦。」

朱利安坐在我身旁的圆凳上,边喝着纸杯里的饮料边对我说。门庭若市的麦当劳店里的喧闹声、店里播放的日本流行音乐,这时听来反而格外平静。

「那位主唱叫做小驹哥,当时他喝醉酒闯进我的房间。应该是走错房间了吧?没想到他却把我的小提琴当作吉他,锵锵锵地弹了起来。我一生气就把他打趴在地上,也因为这样和他变成了好朋友。」

我用力地叹了口气。完全不知该怎么说这些人才好。

总觉得就连自己身在此处的事实都让我难以置信。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才会让我坐在这位常上杂志封面的天才小提琴家旁边,边啃薯条边听他说这些白痴话吧?

朱利安为什么会找我来呢?而且还特地找我来看现场演唱。

「对了,我有一堆问题想要问你。首先是」

「嗯,什么?」

「为什么你还穿着女装啊?」

离开Livehouse之前他就在厕所换过衣服了,原以为会换回普通的衣服,没想到他竟然穿着神乐坂学姊常穿的短牛仔裙和T恤出来。再加上他的太阳眼镜是橘色的,还顶着一头金发:就算说他是「早安家族」旗下的主力新人,大家一定都会相信吧。和他坐在一起真是丢脸。

「哦这个啊?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乔装一下啊!」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名人嘛但就算这样应该还是有其他方法吧?

「不是还有其他问题想问我吗?」朱利安稍微拉低太阳眼镜,歪着头对我这么说。

再继续和这家伙说话,我应该会抓狂吧?感觉就像丢下遗忘的物品往前走了很远,结果却一直很在意后方。

不过,我的确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其中也有我最在意的事

「你是和真冬一起学吉他的吗?」

「不是哦」

朱利安不知为何露出得意的表情,摇了摇头说……

「是我教真冬的。还有,真冬用的吉他也是我送她的。」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因为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

所以这家伙是真冬的师父?是这个意思吗?

我突然想起真冬的Stratocaster吉他里刻着的名字。对了,「尤利」是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念书时的昵称,所以是俄文。

尽管应该没有人念得出那个名字,真冬还是刻意隐瞒。这代表她果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这家伙之间的关系吗?

「真冬和姥沢老师一直处得不好也一直为了无法弹琴的事而烦恼。我很小的时候也经历过那样的时期,所以才偷偷开始学吉他。我在想,或许真冬也可以用相同方法,找到一个逃避的地方。」

这时朱利安突然从我身上移开视线。

「虽然真冬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他的喃喃自语轻轻晃动着纸杯里的柳橙汁。

「那才不是什么逃避的地方呢!」

朱利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我也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

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我又重复了一遍

「真冬并不是逃避到吉他的世界。」

「你为什么知道?」

为什么?因为听过就知道了。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时乾烧虾仁听过录音带后应该也了解了。只不过,这些都没办法诉诸言语。

「直巳,你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呢?」

「咦?」

「今天邀你来就是想问这件事。你明明是个评论家,为什么会待在真冬身边呢?」

「不要说我是评论家啦!」

「可是姥沢老师给我看了你写的东西啊!」

乾烧虾仁真是多管闲事

「你的文章从头到尾,俨然就是评论家的写法。」

「谢谢你的称赞喔。」虽然他应该不是在赞美我。

「你不但瞧不起我们,还帮我们分类、整理优缺点来赚钱,为什么还能待在真冬身边啊?」

「等等」你把评论家想成什么啦?而且我写得并不是很好耶?「我才想问你,干嘛在意这些事啊?」

「因为真冬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朱利安直视着我,嘴角浮现浅浅的微笑,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我无法承受他的视线,只好别过头去。

心肝宝贝。

你们果然是男女朋友吧?同样从小就以天才的身分引起众人讨论,在舞台上尝尽烈焰炙烤的孤独。如果这样的两个人在美丽国相遇

明明只要开口问他就好了,不知为何我就是问不出口。反而是朱利安开口问了我几乎一模样的问题:

「直巳,你跟真冬是什么关系啊?」

朱利安的话直接刺进我的胸口。

真冬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以前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只是偶然相遇然后一起逃离一起追逐梦想:等我注意到时,真冬已经在我身边了。真要说是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朱利安微微歪着头。

「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很难啊。」

「不可以回答你们只是玩乐团的伙伴哦!因为我已经听真冬这么说了。」

「唔」

我把起司汉堡的包装纸揉成一团,完全说不出任何话。

「明明是靠编造言词来赚钱的人,居然回答不出来吗?」

这家伙竟然带着天使般的微笑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话。真要说起来,我本来就不是评论家,只是个为了赚点零用钱而写过几次稿子的高中生而已,也不会因为人家瞧不起评论家而生气。何况实际上我唯一认识的那位音乐评论家,远比朱利安想像的还更没用。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点头回应。反正你就尽管瞧不起我好了。

不过,朱利安突然泪眼婆娑地对我说:

「其实我很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啊?

「其实我真的很想和真冬一起录制很多很多音乐,也想一直和她在美丽国跟欧洲四处巡回表演。可是在真冬最痛苦时,我却不在她的身边,她需要的也不是我。」

朱利安的视线突然飘向半空中,彷佛越过重重海洋迷失在遥远北美的阴郁天空。他微弱的声音宛如融化在空中即将消失的天使振翅声,不禁让我想起阿尔班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结尾。

「真冬弹奏出的音色真的、真的很特别,但我却无法守护她。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可以?」

朱利安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倏地把脸凑了过来。

「为什么直巳可以在真冬的身边弹贝斯」

啪的一声,他纤细白皙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餐盘上,长长的睫毛渐渐垂下,接着低头不语。我不禁觉得他是不是在哭啊?

我终于明白朱利安在想些什么了。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其实应该是属于他的。我脑海中忽然清楚地浮现小提琴奏鸣曲的旋律,如果真冬和朱利安都不曾因为音乐而受伤,一定早就能录好那些曲子了吧

一段无法穿越重洋而被海浪吞没的梦想。

「对不起喔」

朱利安把头抬了起来,似乎有点害羞地笑了。

「就算跟直巳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吧?」

因为你只是一介评论家罢了总觉得朱利安好像会加上这么一句。不过,那只是我卑微的幻听而已。

「姥沢老师跟你说过吗?听说真冬又开始弹钢琴了。」

「咦」

我惊讶得几乎把朱利安之前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真冬又开始弹钢琴?这是真的吗?音乐会之后好像听她稍微提过不过,她的手指没事了吗?

「她已经逐渐康复了啦。靠着做复健,现在几乎可以每天练琴了。」

「这这件事」真冬什么也没告诉我。为什么?她以前一直说手指的障碍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合唱比赛时也还无法顺利用双手弹琴。还是说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转变的契机吗?

我一直凝视着这位坐在我眼前、美得不切实际的少年。

会不会是因为见到朱利安了?

「所以我们决定要再录制唱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