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它们只会回应真冬吗?
就在这时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这里真是个特别的地方
而且真能实现我真心的愿望的话
「真冬」
我发出紧绷的声音。而真冬则抬起低着的脸庞看着我。
「我想请你弹琴。」
「咦?」
「随便弹什么都好。啊、不,尽量弹白键比较多的曲子。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真冬愣了一下,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我。
「可是我」
「只用左手弹也没关系。」
因为一定要真冬弹才行。
「为什么?」
「如果是真冬的呼唤,我想它应该会回应。」
真冬的视线缓缓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钢琴键盘上。
那是她曾经舍弃的东西。
我没有等待真冬的答覆,再次爬上了垃圾堆积而成的斜坡。洼地的对面正是垃圾山最高的地方由几台废弃车辆堆叠而成的高峰。
就在我爬上最高处的时候
底下传来了钢琴的声音。
五道分散的和弦随即消散在黑暗之中,缓缓地转变形象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一如乘风高飞的候鸟群。
平均律曲集第一册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
这是巴哈留下的钢琴圣典中最初的一篇。
那是以纯粹的音和音叠合而成,宛如脆弱结晶的前奏曲。
演奏到最后一个和音时,结晶煞时碎裂四散:亮晶晶的碎片纷纷洒落在垃圾山上。每一件废弃物彷佛都被真冬唤醒,正要引吭高歌。
我坐在废弃车的引擎盖上,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真冬的手指织出赋格部分的主旋律,孤独的晨间祈祷歌声中逐渐加入了第二部、第三部合声。琴音之下,埋藏在谷底的废弃物正开始共鸣浑厚的弦乐、笛音和喇叭,清脆的铃鼓。
第四部的赋格流泻而出。
为什么?真冬的右手手指明明不能动啊?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却只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钢琴发出的声音好似互相干涉的水波,却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难道她会什么我不知道的演奏方法,只凭左手就能弹奏出四部合声?或者我只是凭自己的记忆和幻听填补着那部分的空白?
我不知道。总之现在也只能继续寻找,在真冬的魔法消失之前。
我潜进盈满大气中的声音,憋住气息,越潜越深、越潜越深。拨开竟奏的中提琴和大提琴,继续潜进低音之海。将双手cha进海底的一行泥中,寻找那个随着真冬的琴声共鸣的声音,那个朦胧而细微的声音。
找到了。
每当真冬弹奏的赋格滑下低音的斜坡,那个地方就会随之脉动。
心脏所在的地方。
我睁开了眼睛,尽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地方。我滑下废车堆叠而成的陡坡,沿着垃圾山的棱线往前爬。终于,我的手心感受到脉动,彷佛支持着远处赋格脚步的脉动。就在内侧斜坡的山腰附近。
就在侧面开了洞的汽油桶和没有轮胎的轻型机车间,我找到了。
我将手伸进废弃物之间,握住琴颈。可以感受到琴弦的震动,随着真冬敲出的每个音符而产生共振。那的确不是幻听,因为我的贝斯正因这真实的声音而浑身颤抖。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从废弃物中抽出贝斯。灰色的琴身满是伤痕,四条琴弦仍随着真冬的钢琴声微微颤动:那天被真冬刮伤的地方,被真冬摔在地上的痕迹,都还历历在目。
我突然想起垃圾处理中心的阿伯说过的话:「找到的话要好好帮它取个女人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的失而复得的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件事。我气喘吁吁地凝视着手中的贝斯
它就像是我失去的一小块自我,所以根本不需要其他名字。
「真的找到了吗?」
一直在钢琴旁等待的真冬一脸难以置信地紧盯着我手中的AriaProII。
「我就说一定找得到了嘛。」
我回答的声音还在颤抖,因为自己也还不太敢相信。
真冬从我手里接过贝斯,盯着琴身上长长的刮痕注视良久,然后轻轻地以手指抚触它。
「对不起很痛吧?」
「呃,你不需要道歉啦」
「啊!我又不是在向你道歉!」
真冬抓起我的贝斯抱在胸前,转过身去不理我了。
「太好了。」就在真冬呢喃的瞬间,魔法似乎解开了。一阵响亮的打雷声传来,大颗大颗的雨滴「啪哒啪哒」地打在众多废弃物身上。
「下雨了。我们去里面吧!行李呢?」
「咦?里面?」
「啊,放在树林那里了吗?我去拿过来,不然你的吉他也会淋湿。你先进去里面等。」
「里面是哪里啊?」
我拉开斜坡上的车门,抓住真冬的手臂把她推了进去。
「原来这里埋了这么大一辆车,我完全没发现。」
真冬坐在副驾驶座上这么说道。「我第二次来这里的时候发现的。」回答的时候,我的发梢还在滴水。由于车子里意外地干净,完全看不出是废弃车,我偶尔也会进来稍作休息。
真冬慢腾腾地把身体伸向后座,回来时手里拿着浴巾。
当我回到垃圾谷入口拿行李,再跑回车门边时,天空忽然像没了底似的下起倾盆大雨。我把真冬的吉他藏在身下以免淋湿,结果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我心怀感谢地接过浴巾,擦干了头发。一坐上椅背,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瞬间袭来,不过我还是抓住方向盘勉强坐直。
「困的话就睡啊。」
一旁的真冬小声地喃喃说道。
「咦?啊没有啦嗯。」
「我什么都没做就累成这样了,你应该更累吧?」
「我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人家好心担心你耶!笨蛋!」
浴巾被抢走了。真冬用力地转过身不理我,蜷起身子窝在副驾驶座上。
雨越下越大了。身在这辆车身一半以上都被垃圾埋住的车子里,雨声的回首听起来很奇妙,好像电视机的杂讯画面发出的声音。
现在已经几点了呢?我连拿出手机确认时间的力气都没有。
累到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快散了。
不过在败给睡魔之前,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问真冬关于我刚才听到的钢琴声,紧接在前奏曲之后的赋格。
那琴声姑且不论前奏曲,赋格的部分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一只左手弹得出来的。难不成真冬的右手偏偏在那个时候又可以动了?
真冬的肩膀开始规则地上下起伏,还可以听到微微的鼻息。所以我最后还是把这个问题吞了回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贝斯现在正躺在休旅车的后座,和真冬的吉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不是虚幻的,因为我确确实实地把它找回来了。
既然如此,其他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我闭上眼睛,任凭雨声在身边喧闹。
睡魔一下子就把我掳走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