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非正规反抗军(1 / 2)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二十四岁以下的年轻人有一半是透明人,这一点你知道吗?

他们穿得整整齐齐的,也好好洗了澡,从外观上来看,和隶属于上层阶级的年轻正职员工作没什么两样。他们正处于威胁到宪法所保障生存权的贫困之中,却巧妙而拼命地掩盖了起来。他们身上没有酸酸的汗臭味,发型也很普通。如果是女生,应该也会好好地上妆吧(用百货公司的试用品之类的)。

不过,只要仔细去看这些无人会去注意的透明人,就会发现悲惨的实际情况。他们身上略有磨损的衣服,是折扣商店或二手服饰店称斤卖的拍卖品。大到不行的后背包或行李箱里,净是百元商店买来的中国之产品。这一点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如果运气不好,没有一日雇佣的工作进来,一整天所能吃的,往往只有一包从百元均一店买来的韩国泡面而已。

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中,最昂贵的就是手机。我这么讲听起来像是在说笑吗?即便理论上人类的生命比手机有价值得多,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假设这些年轻人在某家工厂作业时受了重伤,企业与派遣业者多半会规避责任,摆出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零件坏了一个又如何?非正职的日薪工作者既不能算职业伤害,也大半无法加入健保与后生年金(福利养老金)。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这些透明人紧紧抓住M型社会的陡峭斜坡,在网咖或快餐店过夜,他们的惨叫谁也听不见。再怎么说,日本都是个责任自负的国家吧。每个人变成穷人的权利都一样平等。仔细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议,一直到某个喜欢歌剧的总理大臣瞎搞什么「劳动大爆炸」之前,日本都还没有这样的工作方式,也不存在着透明人。

现在的我略有一点难过的感觉。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今年冬天,我在池袋认识的难民小伙子,有严重的椎间盘突出,必须要穿束腹。这个无法看医生,也没有自己住处的年轻人,最殷切盼望的竟是能够伸直双腿好好睡一觉。

他在这三年间,都是弯着膝盖在调整式躺椅上睡觉。他再怎么工作到腰部受伤,手边还是存不了重新挑战人生的钱。

这次我要讲的故事,不是美丽国或中南美洲那种独占企业与独裁者勾结、恣意剥削劳动者的故事,而是在我们眼前发生的实际生活故事。它是被我们社会忽视的透明人难民们组成反抗军的故事。

请你竖耳倾听我诉说,把手放在胸前思考。连惨叫都没有跌倒谷底的透明人,有什么正当理由非得采取那种生活方式不可吗?你敢说明天的我或你,不会变成那种样子吗?

M型社会的断崖,已经迫近我们的脚边不远处了。

今年东京的冬天也都是暖暖的。年已经过了,却还有小雪纷飞而已。空气干干的,枯叶与漫画网咖新开店的传单竞相在池袋站前微温的风中飞舞。都心的起迄点大站池袋,到处都有生意兴隆的网咖。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原本以为充其量就是喜欢看漫画和爱打在线游戏的人变多了而已。

我的每一天,也和没有季节感的冬季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每天我开开关关位于西一番街的小水果行,或是把装在木箱里的草莓(福冈产的甘王草莓,三千五百日圆)卖给酒醉的人。说起来,就像机器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作业。

池袋的街头没有麻烦。这样的话,我当然就只会露出顾店的那张脸而已,也会因为没梗可以写连载故事专栏而感到困扰。,不过,好歹我也在街头杂志上连载好几年了,我发现一件事专栏这种东西,不必每次都写得极其有趣。有时候写上比较松散一点,反而会出乎意料的受欢迎。重点在于,我已经变得能够一面写稿、一面放松了。这是不是表示我也设法学到了顺利度过截稿日的方法了吗?

不过,这种理所当然的每一天,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世界没有好心到一直放置你于不理,开始工作的铃声一定会响起。

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是在年假过后的星期一,暖洋洋的阳光洒落在彩色瓷砖人行道上的午后时分。我拿着鸡毛掸子在点头把灰尘从水果上掸落时,注意到他的视线。那是一种拼命到甚至会让人感受到物理性压力的视线。

我头一抬,发现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从西一番街的人行道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家的店看。会不会是我在哪里设陷阱猎捕过的家伙呢?「复仇」这两个字让我的背后发起抖来。不过,知道我一向行事如何的各位,应该都很清楚吧。只是那年轻人的视线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店头的特卖品菲律宾香蕉而去。

这个年轻人注意到我在看他后,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地别开眼,轻轻拖着右脚走了。我看底部地方松垮垮的。黑色羽绒衣的破洞就像有务工帮忙补强过一样,肩上的黑色大肩包是斜背着的。他全身略往右侧倾斜的背影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是不是他脊椎侧弯呢?这么年轻又奇怪的孩子。我这么想着,又回头去掸水果了。当然,我也彻底忘记那小子的事。

毕竟,池袋是东京屈指可数的起迄站,我不可能记住走过站前的每个人的脸。

不过,那小子很特别。

每隔九十分钟,他一定会走过我们水果行前面。每来一次,就会以热切的视线看着我们店头的商品,草莓、香蕉、苹果和洋梨。就在他进入第四次绕圈时,我在店门口迎接他到来,手上还是拿着招待他的菲律宾香蕉。他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而且很少有年轻人一整天在池袋这样绕着圈子走的。或许会是可以用在专栏里的好题材。

在建筑群的夕阳天空下,那个年轻人又走来了。他的脸色讲好听一点,是下了霜的土样子。拿手指去戳的话,好像就会有手指的形状凹进去一样。察觉到我时,小伙子露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又变成难为情的表情。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肚子饿了吧?这个请你吃。」

仔细一看,是个还蛮帅的年轻人。他很害怕,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没关系,不用在意。这个到了明天早上,就会丢进厨余袋里去了。」

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细,而且没有元气。

「可是我没有钱。」

那是已经满是茶色斑点、熟过头的香蕉,满满的一盘只要一百日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客气到这种地步。

「没关系,你就吃吧。」

我把一串香蕉硬塞给他。年轻人维持着恍惚的状态,收下软绵绵的香蕉。我咧嘴对他笑了笑后说:「不用钱,但是说代价好像有点那个总之能不能把你的事情将给我听呢?我叫真岛诚,在某本杂志上有个连载的专栏。」

他就这样站着,以发抖的手拨开香蕉皮,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三两下在我面前吃掉三根香蕉后,总算恢复像个人样的表情。

「这是我今天最先吃进嘴巴的东西。谢谢你。如果我的故事还可以的话,请让我帮忙。不过我的生活状况很糟,没办法拿来写什么专栏吧。」

真是个有礼貌到不行的穷人。

我们前往的是建在池袋西口公园内测的东京艺术剧场。这里的咖啡店总是有空位,是车站前鲜为人知的好去处。天气再怎么暖,毕竟还是隆冬。太阳一下山,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可就难受了。总之,那是屁股做起来好像冰到冻殭的不锈钢管长椅。

在位于二楼的咖啡店入口处,他迟迟不肯进店里。

「怎么了?」

他看着橱窗里排列着的蜡质样品。咖啡四百五十日圆,松饼五百日圆,意大利面套餐九百五十日圆。他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如果进去这里,今晚我就要露宿街头了。我没钱。」

他一脸认真。这次换我惊讶了。

「知道了。我请客,走吧。」

进到咖啡店里,我们可以俯瞰巨大玻璃三角屋顶的床边坐下。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柴山智志,然后在送来的特调咖啡里加入了满满三匙的砂糖。充分搅拌后,他喝了一口。

「好烫,好好喝。刚才的香蕉加这个,就解决一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奢侈,在这样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了。」

和我同世代的小伙子,只不过在咖啡店里喝一杯咖啡,就开心成这样。我们的国家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穷困了?

「智志,从刚才你就一直说没钱,你是住在哪里?至少有家吧?」

「我是有个小隔间可以睡,但我没有家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我晚上是买网咖的夜间方案住在那里。不过从乡下来东京的打工族,大家都过着和我类似的生活。

这是老家在东京的人所无法想象的事,事情变得愈来愈有趣了。我在玻璃桌上摊开小笔记本,开始记重点。

「那生活用品之类的怎么办?」

智志指着脚边的黑包包说:「最低限度的东西都装在这里了。不过,说什么也无法丢弃的东西,就放在投币式寄物柜中。」

原来是拿投币式寄物柜代替了橱子,我很吃惊。

「里头都装些什么呢?」

智志把眼神拉远,凝视着艺术剧场的玻璃屋顶。很多冬天暗灰色的鸽子蹲着身子停在上头。

「国中毕业证书啦、女生写来的情书啦、相簿啦、最心爱的CD或书等等。还有就是用来替换的衣物之类的吧。阿诚先生应该也有说什么都无法丢弃的东西吧?」

谁都有过去,也有一些连结到过去、无法丢弃的东西。如果断绝掉这样的回忆,我们就不再是我们了。我头一点,他露出严肃的表情说:「为了把这种回忆的物品放在手边,每天得要花三百日圆的寄物费,实在很心痛。不过,如果把那些东西丢掉,我觉得自己就变成真正的游民了。」

智志低头喝了一口甜甜腻腻的咖啡。对他来说,这不光是饮料而已,也是补充营养的方式吧。我从出生至今,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没钱的人。

「既然这样,你怎么赚钱呢?」

智志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营业的笑容。

「粗活我做,服务业我做,有点危险的工作我也做,什么都做呀!一直到简讯传来之前,我都无法知道隔天实际上会做什么工作。因此我必须注重穿着,随时保持整洁才行。如果打工地点向BetterDays抱怨,公司就不会派工作给我了。「

BetterDays是这五年左右急速成长、最大规模的人力派遣公司。我记得他们每年营收至少五千亿日圆左右。社长龟井繁治住在六本木山庄的豪宅里,出门都坐劳斯莱斯或法拉利,也有个人喷射机。如果你问我为何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最近那种以嘲讽口吻介绍新兴富豪的节目(那种没水平的节目真的变多了呢!)里,已经报导他到了我看都厌倦的地步了。

「BetterDays的社长是不是那个有胡子、额头特别宽的大叔?」

「没错。不过,我觉得他那么有钱也是想当然尔。」

智志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从事派遣工作的智志,连自己的公寓都没有,那个公司的社长却拥有根本没必要的个人喷射机。所谓的M型社会,是一出极其愚蠢的喜剧。毕竟BetterDays也不过是一家国内企业而已,我并不觉得社长会为了洽商而到国外去。智志以不甘愿的口气说:「我这里收到的日薪,大概是六千五百日圆到七千日圆左右。但BetterDays却是以一万一千日圆到一万两千日圆的金额承包的。他们只是用简讯介绍工作给你,就要抽走近四成。这样子理所当然会赚钱啊。」

这次我在心底大吃一惊。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因此我对那样的世界很熟悉。我试着想象有什么零售业能够一直维持四成的利润。我能想到的充其量只有珠宝店啦、高级品牌商店啦、化妆品啦这些而已。人才派遣业的收益结构似乎压倒性的高。

「这样呀。那可真是过分呢。」

不过,我太天真了。怎么说,智志的故事不过只是地狱的第一层而已。

我一面写笔记一面说:「你的身体一直都是歪一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智志翻着白眼说:「你果然发现了。」

像他那样轻轻拖着脚、驼着背走路,谁都看得出来吧。

「以前,我做过一样帮某办公室搬家的临时工作。他们要我一个人把影音打印复合机搬到四楼,超累人的啊。又没有电梯,机器也比我的体重还重。就在我一阶一阶搬上去时,我闪到了腰。」

讲到这儿,智志拍了拍廉价运动衫的侧复处,发出叩叩的声音。他把运动衫往上一翻,露出白色的塑料板来。我无言了。

「不穿上这个束腹,我就无法站立。」

「你的腰会一直痛着吗?」

非正职的打工族皱着眉道:「嗯,如果一整天都是站着工作或帮忙搬家的话,真的容易感到精疲力竭。」

「可是你又不能不工作。」

智志的表情绷了起来。

「如果我不工作,明天可能就变成游民了。我唯独不希望如此。」

居无定所、在网咖待着、拿投币式寄物柜代替橱子,不已经是充分的游民了吗?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的故事用来写一次的专栏,应该很够了吧。最后我问道:「智志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疲倦的脸红了起来。把咖啡杯底部黏黏腻腻的砂糖喝掉后,他说:「我的梦想已经多到不知道了。不过,最大的梦想是晚上能够伸直双腿睡觉吧。」

我惊讶道忘记作笔记了。不是坐车兜风,不是和可爱的女生约会,也不是做分好工作。这个和我相差没几岁的腰痛小伙子,梦想居然是可以不必再网咖的调整式躺椅上睡觉,而是可以伸直双腿盖棉被睡觉。

「另一个梦想就是看医生吧。阿诚先生你有健保卡对吧?」

「嗯,当然有呀。」

智志羡慕般地说:「上层阶级的人果然不一样哩。」

我不过是个在水果行顾店的而已,在池袋街头献身于无聊的麻烦里,我哪里是什么上层阶级啊?

「像我这种非正职的打工族,能加入健保的是少数派。大家冬天最怕的就是感冒。既不能去看医生,也没办法去做一日雇佣的工作,大概会有三、四天变成一文不名的游民。」

原来是这样呀,过去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在我们的城市里也有无数过着边缘生活的年轻人。因为他们全无一句怨言,默默的渐渐跌到M型社会的谷底去,因此我并没有察觉。

「喂,智志,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困扰,打电话给我吧。这次的专栏会分成两次写,你要好好保持联络哦。」

于是,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与手机邮件信箱。这是网luo时代重要的自我介绍。真的很奇怪,信息的重要性,还比像这样当面碰面要来的重要。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倒立行走的,虽然很愚蠢,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那是理当会到来的未来世界。

我决定回到店里去,因为有极多事情想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看看。智志有礼貌的谢谢我请他喝咖啡,就低着头消失在池袋站前了。如果一直坐在儿童的游乐场所或是广场之类的地方,有时候会有居民去通报,有时候则是警察来问话。他说他的腰和腿真的都很痛,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但只能在车站周边兜圈子。因此,他才会每隔九十分钟就经过我家店门口。网咖的夜间方案要晚上十点才开始,在那之前他只能像这样设法打发时间。真是难以想象的生活!我话先讲在前头,这不是中国西南部或菲律宾贫民窟的故事,而是此刻就在我们眼前、透明的贫穷故事。

那一晚,我在店里的CD录音机里放了萧士塔高维契的曲子。因为我没有那种心情只听什么优雅而美丽的音乐。第七号交响曲「列宁格勒」是描写德国与苏联战争的一大作品。不过这首曲子再怎么听,只是像独裁者监视下写出来的行进用音乐而已。如果不笑着假装勇敢,有人就会从后面把你推落到谷底去。就是这么恐怖的音乐。

不过,那种斯大林体制下的市民模样,是不是可以直接套用到像智志这样非正职日薪工作者身上呢?事态或许更加悲惨。至少,前苏联的作曲家知道敌人是谁。智志却没有什么敌人,一切都是自己该负的责任。

末班电车开走之后,我关上店门,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虽然是已经有所磨损的四张半榻榻米,至少它是我个人的房间,也有能够让我伸直双腿睡觉的垫被。我出声向刚洗好澡的老妈说:「谢谢您,让我能够这样伸直双腿睡觉。在这种地方能有自己的家,是一件很值的感恩的事啊。」

老妈一面用浴巾包住头发擦着一面说:「原来你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不知道啊?阿诚,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虽然不甘心,但这次完完全全就是老妈讲的那样。我一面祈求着智志能够睡在比较好一点的网咖里一面就寝。萧士塔高维契的第七号交响曲第一乐章的主题「战争」,仍在我脑子里持续回响着。

因为那首小太鼓的进行曲,真是太缠人了。

隔天,我就把在《街头节奏》连载的专栏写完了,此时距离截稿日还有好几天。只要有好主题,写起来就不辛苦了。而且若是像这次这样让我怒火中烧,就更好写了。

智志大概两天左右没和我联络了。我依然持续挡着无聊的水果店员。我在店内恍惚地想着,我的年收入大约两百万日圆左右,和智志应该差不多吧。不过,智志在池袋过着难民生活,我却勉强有个自己的房间。我和他的不同,或许只在于东京有没有自己的家而已。

如果我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或许也会像智志那样脊椎弯曲、无法看医生,而在池袋这里晃荡吧。这就是我的结论。任何人都可能跌下去。我们的世界完全分成了两个,分成了有安全网的人与没安全网的人。掉落下去的人,只能设法自己保护自己了,因为没有什么人会来帮你。

好一个罗曼蒂克而有梦想的世界。

隔了几天,我打给智志。

回答是那种听惯了的讯息。不是「这个号码目前在电波传达不到的地方」,就是「电源已用尽」。就连答录讯息,完全无法留言。编辑部说我的专栏很受好评,因此我想谢谢他提供信息,以及约定时间坐下一次的采访,现在却完全找不到人。

我很在意。一整天看着店前的人行道,却连他人也没见着。他就那样消失了吗?或者他是在外县市的哪里找到可以包吃包住的工作了吧?我看着池袋晴朗的冬季天空想着,现在的他是不是可以好好伸直双腿睡觉呢?他那苦闷的梦想是否已经实现了呢?

不过后来的发展完全无法预测。因为智志的事件是从其他管道传来的,来自于池袋的热线。

是难得来自国王的直接通知。

打算入睡的我躺了下来。自认识智志后,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以萧士塔高维契当背景音乐。毕竟这个多产的作曲家一生也写了十五首交响乐。就在我听着第十二号交响乐「一九一七年」的慢板时,手机响了。液晶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崇仔的名字。

「我已经要睡了,有什么话简单讲吧。」

他的声音漂亮得摆脱了全球暖化,任何时候都是那样的冷酷。

「我是那种喋喋不休讲废话的人吗?」

我想了又想,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一次也没有。

「知道了啦,你是省略与简洁的国王。」

崇仔轻易地忽视了我的玩笑。或许是因为写稿,我的用词渐渐变得太过艰深了吧。

「有人向我调查你的身份。」

「你说什么?」

我从垫被上爬了起来。讲到调查身份,是不是警察或政府机关呢?我脑子里只想得到这种不想扯上关系的组织而已。崇仔似乎在冰块做的窗户那头笑了。

「不用担心,是一个角东京打工族工会的团体。那个团体的代表来向我打听你的事,问说你是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个人明天早上十一点会到你们店里去,你就听听对方怎么说。」

所谓的工会,是那种劳动工会吗?一讲到「工会代表」,我只想到那种额头上绑着「必胜」头巾、穿着挂上布条的作业服大叔而已。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我既不喜欢政治什么的,也和工会或改革没关系啊。」

崇仔毫不掩藏的笑了。

「没办法的事啊。我只介绍阿诚给对方而已。至于要不要接受委托,你直接听对方怎么说再决定。不过有什么事的话,G少年可以帮忙。」

连晚安的招呼都不打,电话就突然断了。真的是好不废话的国王。我坐在温暖的垫被上思考,会来找我的麻烦明明都是一些街头灰色地带的小犯罪,什么时候范围扩大到劳动问题了?总觉得这个世界变了,要逃离贫富差距,变得比逃离犯罪来得困难。

隔天早上十一点,我站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心里想着一定要拒绝委托。什么工会代表,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可是,从池袋站西口圆环过马路而来的,是个年轻女孩。

她大概二十五岁上下,穿着黑色的女仆装。正确来说,是把带有荷叶边的围裙套在黑色的迷你裙洋装外,头上则带着同样有荷叶边的发箍。脸上好好的化了妆。由于脚上穿着厚底的漆木屐,穿着黑色si袜的腿看起来格外的长。女子朝着我递出名片道:「我是东京打工族工会的萌枝。」

名片上连姓都没写,好像酒店的名片一样。

「啊,你好。」

除此之外我还能回答什么?在我眼前的是穿着迷你裙女仆装的工会代表。

「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们从安藤崇先生那里听到关于你的事情了。他说你即可信赖、脑子转得快,而且是保护弱者的麻烦终结者。又说,你是不收钱的。到这里为止的描述,正确吗?」

是个有逻辑到令人害怕的女生。

「嗯,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女子头一点,发箍上的荷叶边跟着摇晃。

「我们工会正考虑付给你正规的委托费。因为每个人都一样,不该在低廉到反常的薪资下工作。」

原来如此啊。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用团体身份帮我和我老妈交涉一下加薪的事?

「知道了。你们的委托是什么?」

「有一个非正职工作者叫柴山智志,你也认识吧?」

突然跑出智志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嗯,我认识。虽然只是请她喝一次咖啡而已。他现在好吗?」

女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嗅得出麻烦的气氛。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半是肯定,一半是否定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还睡在哪家网咖里?」

大体上,很少有女生适合穿女仆装,但萌枝是少见的成功例子。不是模仿维多利亚王朝模仿得很拙劣的那种女仆,而是看起来带点清秀的那种。

「不,在我们工会成员的安排下,目前住在丰岛区的社福设施里。」

「这样呀,那很好啊。那么他的梦想实现了吧?住在那里的话,就能伸直双腿睡觉了。」

法式风格女仆的工会代表在池袋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说:「这点有些困难。现在柴山先生的右膝上了石膏固定,在那种状态下,我认为是无法完全把脚伸直睡觉的。」

我原本打算一定要拒绝委托的,但下一瞬间,我却对着人在店里的老妈大喊,「我去了解一下事情再回来,你帮我顾一下。」

丰岛区的社福设施据说在南大冢。我从停车场把大产的货车开出来,虽然已经相当旧了,但光靠我们店里的营收,很难换新车。

车子通过池袋大乔,在春日通上直走。新年过后的池袋,似乎还有一半在沉睡,扯到上空荡荡的。我问坐在邻座的萌枝,「智志的膝盖为什么受伤呢?是作业中的事故吗?」

工会代表直视前方说:」这次不是发生在一日派遣工作中的事故,因此不是劳动灾害。不,不对,广义来说,或许算是职业伤害。「

真是迂回的说法。

「那是什么意思?」

「柴山先生在仓库昨晚捡货作业后,在回家的路上遭人袭击。对方瞄准他原本就疼痛的膝盖,让他受了重伤。」

我脑子里的红灯亮了。我不懂劳工运动,但这种麻烦可是我最擅长处理的。

「有没有谁怨恨智志呢?」

萌枝露出生气般的表情瞪着我。车子快要到大冢站了。

「有时候,但对方太过庞大,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对手。因为我们的工会虽然是只有二十人左右的小组织,对手却是年营收五千亿日圆的大企业,政府与经济界也都全挺他们。」

位于春日通上的建筑上方,看得见那个天蓝色的招牌,上头画着眼熟的BetterDays往右上斜去的英文商标。我用下巴指指屋顶的招牌说:「敌人是那些家伙吗?」

萌枝以憎恨的眼神抬头看着规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

「我想一定是他们。因为现在我们工会正要求对方退还信息费。」

又是个我没听过的名词。

「那是什么?」

萌枝露出受不了的神情。

「我们也不知道。」

「总觉得一和你讲话,就好像在解一个个的谜一样呢。」

女仆装的工会代表以怜悯的神色看着我。

「是啊。如果一切都像真岛先生的世界那样单纯的话,就可以不必用这种方式说话了。」信息费是从日薪派遣工作者的薪资中,每次扣掉两百日圆的项目。由于不了解这笔费用的用意何在,我们工会写信发问,但BetterDays每次的回答都变来变去的。有的分店说是紧急通讯用的准备金,有的说是用来买安全用的保安商品,有的又说是用来投保职业伤害的保险。可是这笔钱的实际状况如何,我们完全不清楚。」

我对经济不太熟,不由得松口说到:「可是,才区区两百日圆而已吧。」

萌枝讽刺般地咧嘴笑道:「是啊,才两百日圆而已啊。可是如果派遣了十万人,一天就是两千万日圆啦。」

虽然只是简单的计算,却是很有冲击性的样子。

「我们的工会正式提出诉讼,要求对方归还这笔用途不明的费用。柴山先生是诉讼团的成员之一,在我们成员中遇袭的,他已经是第三个了。」

我渐渐看出整体的轮廓了。我把车子开过大冢站,朝着社福设施所在的南大冢而去。我一面把方向盘往右切一面说:「没有证据证明是谁干的?就算BetterDays很可疑,警察也莫可奈何,前方是一片黑暗,是吗?」

总觉得这好像是二十世纪初期的美丽国劳动问题。在我所喜欢的民谣中,留有很多这样的歌词。萌枝咬着她那丰厚的嘴唇,凝视着愈来愈进的灰色建筑物。很讽刺的是,社福设施的名称叫做「希望之家」。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把大产卡车停进停车场里。停的有点斜斜的,算了。

「请你保护柴山先生。可以的话,也保护其他诉讼团的成员。然后,接下来的希望是,请你查出BetterDays私底下在做些什么。不过,也只有超人才做得到这种事吧。」

我用力拉起手刹车,钢线发出惨叫。

「或许吧。不过,最好不要小看在池袋的水果店店员。虽然我不能腾空,却可以和你们一起在地面滚来滚去。」

「太好了,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呢。」

我向躺在床上的智志丢出葡萄柚,它是我从店里头投来充当慰问礼品的。房间是月末六张榻榻米大小,整洁的木板房,有床、桌子,以及小型的内奸放映机的电视。这里也有真正的橱子,而不是投币式寄物柜。智志先生的脸色比在艺术剧场的咖啡店那是要好多了。原本呈土色的脸色,现在至少带有生物般的温度感。

「阿诚先生,你怎么知道这里?」

智志依然躺在床上,视线从我身上移到萌枝那。

「是我们工会的代表讲的吗?」

我在桌前别致的木椅上坐下,总觉得像是学校里会有的那种桌椅。萌枝穿着女仆装,在创维并拢双膝坐下,好像正牌女仆一样。工会代表说:「从柴山先生那里听到真岛先生的事情时,我们原以为你是个传媒相关的作家,才希望能从媒体那方面得到帮助。不过,从朋友那里问过风评后,才知道你的麻烦终结者身份比作家身份有名多了,因此才想请您调查这次的袭击事件。」

我有点失望。再怎么写作,我的文运还是好不起来,真是日暮途远啊。我重新打起精神,问智志道:「你是在哪里遭到袭击?」

智志看向毛毯下的右膝。

「池袋二丁目的巷子里。那时快要十点,钢卡的夜间方案要开始了。那天的工作很累,我急急前往附有淋浴设备的网咖。因为如果不洗掉满身大汗,会影响到隔天的工作。况且设备比较好的人气店家,很快就客满了。」

是在很难想象,我长大的这条街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夜间方案竞争。

「我想我一定是走的太急了。有人突然从后面朝我的脖子攻击,一回神我已经倒在柏油马路上了。然后,他们其中一个人不断踢我的膝盖。」

「总共有多少人?身高和服装等等的特征是?」

智志眯起眼,思考起来。萌枝和我有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想是三个人。因为带着露眼头罩和安全帽,不知道长相。两个人戴露眼头罩,一个人戴贴着贴膜的安全帽吧。服装很普通,但该怎么说呢」

智志略微歪了歪头。

「这一点我也没和警方讲,只是纯粹的直觉。」

让人焦急的家伙。智志极其慎重而胆小,是因为他长期持续从事非正职的雇佣工作使然吗?

「别管那么多,你就讲吧。」

「他们的装扮极其普通,但好像有些和我相似之处。」

萌枝在床尾说:「是哪里相似?」

「应该说,平常的打扮很整齐,但有一些颓废之处,或说有一些疲累吧。西装穿起来没有什么精神啊。我在想那是不是一种一日派遣、勉强存活下来的人特有的损耗方式。」

我盘起手思考起来。原本还以为袭击的相比是BetterDays的人。

「那么,是从事和智志同样工作的伙伴袭击你的吗?」

萌枝露出有如能剧面具般的表情。

「对于登录制的一日派遣工作者而言,他们没有同事也没有伙伴。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通讯通知而已。这一点对派遣业者很有利,大家就像一盘散沙,没有人会想要同心协力。这样,那些人就能为所欲为了啊。」

她似乎火大到不行。弱小工会的代表强烈主张道:「而且不光是信息费而已,近四成的利润,说起来真的太奇怪了。根据劳动省的命令,在中介职业时,手续费是有上限的,最高也不过只能到百分十点五而已,而且只有用半年分的月薪来算而已。可是一日派遣的工作,却还没有决定利润的上限。因为这是才形成的系统而已,没有人想过状况会过分到这样。BetterDays根本是为所欲为了。」

我愕然地看着萌枝的脸。她的脸通红,眼里闪着愤怒的目光。

「为何一讲BetterDays的事,萌枝就变得这么生气呢?是不是有什么私人仇恨?」

就好像转换电视频道一样,从民营电视台的跨年综艺节目,转到NHK的「逝去的年,到来的年」。萌枝原本燃烧着愤怒的表情,又切换回冷静而有能力的女仆表情。

「哪有,是你多心了吧。我只是基于社会正义而感到火大而已啊。阿诚先生,你的日薪和一日派遣工作者一样是一天七千日圆,由我们工会支付。明天起十天期间,请你帮我们工会工作。」

变成意想不到的委托了。我从来没有以日为单位接受委托解决麻烦过。我诚惶诚恐试着问道:「那个,我一天要工作几小时才好呢?我还必须帮家里顾店,没办法只专注在这个事件上。」

萌枝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麻烦终结者都做些什么事啊。再来就麻烦你了!」

无可奈何下,我只好点头说「知道了」,虽然那时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离开房间时,我问智志说:「这么说,这个房间的住宿费怎么办?」

回答的是萌枝。

「这里原本就是帮助游民的自立支持设施,虽然有期限在,但是这里可以让游民从蓝色塑料布的住处搬过来,一面接受当下的生活援助一面找工作。至少,待在这里的话,住址可以好好写在履历表上。」

智志的声音很低,小小声喃喃说道:「我不是游民啊。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时我大概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吧?我以同情的声音说:「没有关系,不要在意。」

一日派遣的打工族抬起头大叫道:「一点都不好!我不想考大家的税金拥有自己的房间,在这种状况下伸直双腿睡觉,我也高兴不起来。再怎么辛苦,有一天我一定要用自己工作赚来的钱租公寓、找一家公司担任正职员工。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智志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我把手放在盖住他脚的毛毯上。

「不好意思,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们现在要走了,有没有什么事希望我们帮你做的?」

他把眼睛从我身上别开,从床边的桌子拿了一把附有圆形塑料袋的钥匙,向我递来。

「这是罗莎会馆后面投币式置物柜的钥匙。阿诚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把行李拿过来?我已经三天没去开了,会有九百圆的逾期费用,钱我会再给你。」

「知道了。那你多保重啊。」

我和萌枝一起离开了智志的房间。在走廊上走过时,飘来小学时那种营养午餐的气味。有人在唱着很久以前的流行歌。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者,真的有办法像智志讲的那样,好好租到房子,找一家公司就职吗?」

萌枝侧眼瞅了我一下。

「身体极其健壮,体力好、运气好的话,或许是有可能的。不过对大多数打工族来说,都是很困难的吧。一方面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另一方面月收入充其量也只有十五万日圆左右而已。只要一度跌进贫穷的陷阱中,就很难在逃离那里了。我想今后阿诚先生也会察觉到这一点的。不过,那就以后再说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和工会代表都没说什么话。智志最后大叫的话,残留在我心中没有消失。靠自己的力量生存,那或许在任何时代都是理想吧?不过面对我们眼前新形态的贫穷,什么个人的力量或许都会变得完全无力吧?任谁都无法与这巨大的海啸相搏。

我们所能做的选择,只有明天会变的比今天还穷、儿女会变得比父母还穷而已。像智志这样认真工作的年轻人,一步步的往M型社会的底部滑去。那是在这六十年间,首度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态。

人口也是,应该会变少。

隔天,我从位于罗莎会馆后面的投币式寄物柜中,拿走了智志的回忆物品。是两个大旅行包,好像高中生社团活动时会用的那种,相当重。

一站在那个地方,就觉得我平常看习惯的池袋街道,好像整个改变了。就好像在池袋副都心的一角,产生了一个极小的贫民区一样。我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网咖「Turtles」的招牌。投币式寄物柜、投币式淋浴,以及投币式洗衣店。每家都是赚你几个硬币的无人设施。只要再加上登录制、以简讯通知的一日派遣工作,就能够持续居无定所的生活了吧。

那时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在投币式寄物柜内,有个年轻女孩换起了衣服来,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实现。她的裙子依然穿着,然后把柜子里拿出来的牛仔裤套上去,披着羽绒衣挡住身体,把运动衫换成毛衣。她的柜子里,也和智志的一样装满了私人用品。迅速完成换装后,看来像打工族的年轻女子锁上投币式寄物柜,就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池袋街头。

在谁也不会关注的街头一角,也有人这样生存着。我要先声明,他们的薪资被业者抽走达四成。真想让那些说「打工族是懒鬼」的政治家们,看看这幕投币式寄物柜的画面。

JR到大冢只有一站,我决定不开车而搭电车。我在山手线站台等电车来,那是一段有如留白页面般、还不坏的事件。我看向脚边的包包,从袋里透出一个有如笔记本般的东西。

是他学生时期回忆的笔记本吗?我不由得抽出来,啪啦啪啦的翻阅着。突然映入我眼帘的,是以粗字麦克笔整齐写下的字句。

不放弃。放弃的话,就当场结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话,只会招惹别人同情你。想哭的时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再小都没关系,要追寻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气。不能对别人生气。现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的眼里渗出泪水。文字晃动着,变的看不清楚。智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下写下这样的内容呢?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三年没有伸直双腿睡觉的年轻人用来勉励自己的字句。他说,无论在何等绝望的状况下,谁也不怨恨谁,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都要怪自己。这样的话,有没有谁能帮像他这样的人做些什么事呢?

我呆坐在播放着电子旋律的站台上凝视着笔记本。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为了刚才在投币式寄物柜前换衣服的女孩或是智志这样的打工族,我会好好帮他们把该做的事做好。

或许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接下了这次的事件也说不定。再怎么说,都必须要有相当的动机,才能够认真接下工作。

看着机台电车开走后,下一班山手线开进了站台。

就在我把包包靠在双肩上提着,于白线内测排队时,手机在我牛仔裤的口袋里响了起来,是萌枝打的。

「喂喂,阿诚先生。」

由于电车的声音吵杂,我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便对着手机大叫,「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赶快来,我们工会的成员又遭到袭击了。」

萌枝的声音听来像在惨叫。

「地点是?」

「西巢鸭医院,警察到刚才为止都还在做笔录。你们家的店没关系吗?能够马上过来吗?」

「知道了。」

切掉通话的同时,我跑了起来。要到巢鸭和大冢去的话,还是先回西一番街的家里开车出来比较好吧?我一面感受着靠在双肩上的包包里、智志那些生活必需品沉甸甸的重量,一面在满是人潮的站台上奔跑,两阶当一阶的从楼梯上往下跑去。

四周的上班族,谁也没有正眼看我。我们对于别人,已经变得无感觉而冷淡了,或许这是M型社会的特征之一。我花了两分半钟从池袋站的站台回到家,创下我有生以来二十几年间的新纪录。

抵达西巢鸭时,性急的冬阳已经二话不说的打斜了。

东站附近的商店街,买晚餐的主妇间混杂着很多年轻小鬼,在那里闲荡着。认识像智志那样的穷忙族后,我看待街道的目光也变了。就连西巢鸭这样普通的住宅区,不也有杀时间等待着夜间方案开始的年轻人吗?这种事让我在意到不行。

由于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停满,我把大产的卡车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里。我们四周的商业行为,似乎全都渐渐完成无人的投币化了。

我向萌枝走去,走廊上飘散着医院里较早吃完饭的香味。六〇三号室。我读着贴在走廊上的病房门牌后,走近了遇袭者住院的病房。四张病床上有三个患者。就在我看着病房全貌时,萌枝的声音从眼前拉帘围住的病床传来。

「请等一下,永田先生。医生不是也说,今晚住院观察一下比较好吗?」

我轻轻拉开从天花板的横杆上往下垂悬的米黄色拉帘。

「那个,虽然你们正在忙,但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一点事件吗?我是来了解情况的。」

床上一个身材颇瘦的男子起了身,正在脱医院的病袍,一头长发绑在脑后。黑色女仆装的萌枝回过头来道:「阿诚先生,拜托你说服永田先生。他的肋骨裂开,头部也遭重击,却坚持要出院不听劝。」

削瘦的小伙子看也不看我这边,大概是二十五岁上下吧,带有一种和智志一样扼杀自己存在般的氛围。男子生气般地说:「真不该和什么工会扯上关系的!」说着,他披上沾有血迹的运动衫。

「你的肋骨裂开,现在是要去哪里?」

男子在病床上瞪过来。

「去网咖。我的先确保今晚睡觉的地方才行。」

「才一个晚上而已,为什么不能睡在这间医院呢?」

他低下头,难为情般地说:「我没钱。我既没加入健保,连这次的治疗费付不付得出来都不知道。不工作的话,我会变成游民。反正肋骨裂掉他自己会好嘛。请不要再管我了,我也决定从今天起退出东京打工族工会。」

男子在运动衫外穿上廉价的羽绒外套,盖住了粘在胸前的血迹。他额头胖贴着的OK绷上渗出了淡淡的血。一点过错也没有的遇袭者,要偷偷摸摸地从医院夹着尾巴逃走,而且还是因为他没加入健保。这个所谓丰饶的国家,还真是美好。

无可奈何下,我说:「我知道了。我不阻止你出院,但能不能把事情讲给我听?晚餐可以请你吃你想吃的。反正到夜间方案开始的晚上十点前,还有时间吧?」

男子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真的可以请我吃想吃的任何东西吗?」

我看着萌枝的脸。很不巧,我钱包里也只有一点钱而已。我怕他如果说想吃银座的高级寿司店该怎么办。女仆装的工会代表说:「知道了,钱就由我们工会来出吧。」

穿着满身是血的运动衫的非正职雇佣穷忙族,首次露出开心的表情。

「那就吃烧肉吧。」

照着他的制定,我们决定到连锁烧肉店去。但由于那样的穿著没办法进店里,我把大产卡车开往永田所使用的池袋站洞口的投币式寄物柜。他就和白天的那个女生一样,理所当然似地在路上换衣服。街道变成了更衣室了,难民生活真严酷。一进入位于绿色大道上的连锁烧肉店,他十分欣喜地点了菜。

「上等牛五花、盐烧横膈膜以及盐烧牛舌,各三人份。还有生啤」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骨头裂掉当天就喝酒还是不好。他改点别的东西。

「乌龙茶。」

我说:「三杯乌龙茶。」

我看了看菜单,这家店的横膈膜与五牛花都是五百日圆一下。不愧是通货紧缩社会中成长的烧肉店,价格低廉。

「你是什么时候遇袭的,永田先生?」

「噢,那件事啊。今天我从一大早开始运气就很不好呢。」

永田的视线落在烤肉网上。他以恍惚的表情讲述起来。

「有一封简讯说今天早上在驹込那里有工作,好像是要帮忙柏青哥店改装。早上八点集he。我从池袋的Turtles网咖直接过去,但一到那里,他们却说人手已经够了。」

「欸,一日派遣的工作也有被取消的时候啊?」

永田悔恨地说:「嗯,而且扑空也要自己出交通费。我马上打电话到BetterDays的池袋分店去,问说有没有其他工作。结果,他们说在所泽那里有搬家作业,而且刚好是中午开始。」

「这样呀,那很好呢。」

萌枝的表情完全没变,只对着正前方。她似乎已经知道永田这噩运的一天了。

「根本一点都不好。我跑到所泽那里,他们又说人手已经够了。驹込到所泽的来回加起来,两千日圆以上的交通费就飞了,而且又没工作,糟透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打工的人也有交通费可以拿。我看看萌枝,女仆沉着冷静得摇了摇头。

「我们工会正在交涉支付交通费,虽然BetterDays根本不理我们。」

「无可奈何之下,我回到巢鸭来。那里的警察不像池袋那么爱问东问西的,也有很多可以花小钱打发时间的店。午后我走出车站,在通往地藏通的小巷子里,有人突然从后面用力打我。」

和智志那时候的状况很像。对方不由分说就袭击,应该是因为早就清楚要锁定的目标是谁了吧。我不由地问了个警察会问的问题。

「钱有没有被拿走?最近有没有和谁结怨呢?」

永田开始把送来的横膈膜与牛舌在烤肉网上铺满。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这样吃烧肉吃到饱。」

智志的梦想是把双腿伸直睡觉,永田的梦想是吃一盘四百五十日圆的烧肉吃到饱。年轻人的梦想,年年都在变小,真是讽刺。永田一面以夹子把薄切的牛舌翻面一面说:「我没有什么事和人结怨,钱也没有被抢走。如果钱被人抢走了,我想我就没有像这样吃烧肉的食欲了,因为我所有的财产都在里面啊。」

永田把半生不熟的盐烧牛舌放进口中,一副美味的样子。

「袭击你的总共有三个人吧?」

这个打工者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其中一人一直踢我的肚子。」

我想起智志曾说过的那几名男子的装扮。

「呃,是不是两个戴露眼头罩,一个戴安全帽的?」

永田轮流把横膈膜与牛舌塞到嘴里。

「什么嘛,这样的话不就没什么东西好和你讲了的吗?话先说在前面,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请我吃烧肉哦。」

一旦长期过网咖生活,对于金钱似乎就会变得计较起来。

「知道了啦。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些家伙和自己有相似的感觉?」

永田的筷子停了下来。他一口气把乌龙茶喝了一半左右。

「我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搞不好是的。不,对方似乎确实带有一种和我们一样是丧家之犬的感觉。身上穿的不是名牌,反倒是一些便宜货的感觉。还有就是鞋子吧,是我在三百日圆均一店看过的中国制仿冒品。」

和智志的证词相同。打工族袭击打工族,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我完全搞不懂。原本保持沉默的萌枝开口道:「柴山先生,永田先生,以及另外两个人有共通点存在。」

看到永田吃盐烧牛舌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让我也想吃点。我拿起筷子,试着问萌枝,「我也可以接受款待吗?共通点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我就夹起了如纸片般薄的牛舌。上头的胡椒充分发挥效用,真的很好吃。

「首先,大家都加入了东京打工族工会,也都是在Better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登录的。还有,在公会的方针下都曾向派遣公司提出了关于信息费的质问。就这以上三点吧。」

信息费是每次都被收走,用途不明的两百日圆。对于年营收逾五千亿日圆的巨型人才派遣公司而言,是很下三滥的做法。

「这样呀。横膈膜我也想用咯。总觉得让萌枝来扮演侦探角色比较好耶。」

工会代表的头脑似乎比池袋的水果店员要好多了。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似乎无法再就咨询费一事质问对方了。我不能让我们工会成员再碰到危险。」

她这句话一讲,我想到了好点子。我夹了一片横膈膜放进口里后说到:「那就照不是你们工会的成员,怎么样?」

萌枝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好像脑子里有一瞬间冻结了一样。

「总之,就这样任由袭击者得利,你不觉得很火大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们工会无法保护每一个成员。」

我又夹了一片盐烧牛舌。永田不甘心地说:「那片是我刚才想夹的说。」

我喝了口乌龙茶,笔直的看进萌枝的眼里。

「如果是我就没关系了。不用担心我。」

萌枝对于甜言蜜语也没有反应,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加入工会,到BetterDays的池袋西口支店去登录,问信息费的事问道他们厌烦不就得了?要登录为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者,不需要什么困难的审查吧?」

永田的脸色一整个开朗起来。

「嗯,甚至连居无定所都没关系。只要有手机的话,谁都能够登录。你会帮忙好好追究那些家伙的责任吗?」

我不知道永田讲的「那些家伙」是指袭击犯还是BetterDays,搞不好他指的是强行推动一日派遣这种方式的整个日本产业界。此时,萌枝皱眉道:「如果能够找出袭击犯就很欣慰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人受伤。虽然我们委托阿诚先生帮忙,可目的不是让你去冒险。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然后又吃了一片横膈膜。这次的事件很简单,而且又有日薪,还像这样附带餐点。

「我打算自己带保镖,他们的技术好到不会把什么袭击犯看在眼里。这个嘛,请拭目以待。」

在东口的烧肉店分道扬镳后,我到停车场把大产开出来。油钱和停车费等等,可以当成经费申请吗?我没有再美丽国西海岸干过侦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开着货车去制止所待的游民自立支持设施。巢鸭之后是南大冢。我所经手的事件,总是密实地聚集在一起。我拿着装有智志私人物品的旅行包一敲门,传来了智志的声音。

「请进。」

我两手提着包包走进房间。智志在床上弯着膝盖起身。智志受伤的膝盖与永田裂掉的肋骨,谁比较轻微呢?

「你看,我把你私人物品带来了。」

「谢谢你,阿诚先生。」

我把包包放在床边,在木椅上坐下。

「我没有恶意,但不小心看到你放在外侧袋子里的笔记本了。」

智志原本想要讲什么的,这时停下了动作。

「这样呀。你看到那个了啊。总觉得好难为情哦。里头写了很多不成体统的东西吧。」

笔记本里是被迫过着边缘生活的打工族用来勉励自己的话语。不放弃、不哭泣、不怨恨、不生气。自己现在的生活,责任全都在自己身上。

「不,我还有点感动呢。因为我没有像智志那样认真的生活。」

智志像是自嘲般。

「我这种人最糟了啦,因为我过着和游民没两样的网咖生活。」

「可是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过那样的生活呢?」

有好一会儿,智志的目光都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过好多次了。应该是因为自己没有屏障吧。」

屏障,我想到的是以美丽国漫画为原作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任何飞弹或射线都能够弹开的念力屏障。

「每个人至少都有一样能够保护自己的屏障对吧。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学历,可能是财产,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可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这样的屏障全都不管用了,不管是谁都会变成难民。我认为,现在已经是这样的时代了。」

我想着自己的屏障老妈与小小的水果行。二楼有我自己的房间,也可以伸直双腿睡觉。还有池袋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小毛头,或许也是我的屏障。崇仔与G少年。猴子、吉冈与ZeroOne。没有一个是有钱人,却都是一些值得信赖的人。

「我的家庭很复杂,所以在老家呆不下去。家里的事我不想讲,说了只会心情变差。我高中辍学,因此不好找工作,再加上我也没有什么专业技能。我是从外地来的,既无法靠老家的朋友,在这样的不景气下也找不到正职的工作。一回神,我已经变成作者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在网咖住宿了。本来我以为只有自己这样,但东京的几个大站,不只池袋,到处都有为数可观的难民。只是因为装扮上看来没两样,大家没发现而已。」

对于眼前的难民,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自己也是在M型社会的底层附近勉强过生活而已。在水果行工作的我,再做个两百年,年收入也不会有四位数吧。如果以胜负来论,我可能明显也是丧家犬。不过那又如何?我们又不是只为了获胜而活着,又不是为了争这点小胜小败才出生的。

我再也按耐不住,对着智志说:「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

智志原本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漆黑的绝望在他眼里摇晃着。

「对于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是枉然。能不能让社会大众为了像我这样只能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几千人或几万人做些什么呢?阿诚你是写文章的人对吧?请你想想看这个问题吧。至于我的事,我自己会设法解决。」

很有力量的一段话。我带着心底的震颤,离开了智志的房间。据说她只能在这里住半年而已。在那之前,他必须找到新的住处与工作。带着受伤的膝盖,以及才区区几万日圆的所有财产,而且东京没人可以依靠。即便如此,智志仍然觉得,别人可以不用帮他没关系。

在那时候,智志才教了我真正的「勇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当自己再最低潮、最痛苦时,选择将别人的援手转给其他更痛苦的人,这才是超越胜负、称之为「人类尊严」的东西。这个在一晚一千日圆的网咖住宿的瘦小男孩,在我的排行榜上,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

我在货车的椅垫上坐下,打开手机。对象是池袋的国王,安藤崇。确认代接的人已转给他后,我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嘿,我的屏障,你好吗?」

就连崇仔似乎也一时为之语塞。

「阿诚,你终于疯掉了是吗?是不是因为你小小的脑袋瓜过度思考着困难的事件?」

哪有扮演华生的人对著名侦探讲这种冷淡的话?池袋的屏障真是可悲。

「我决定从明天起到BetterDays登录,然后开始工作。」

「欸,你要当由简讯通知上工的日薪工作者吗?」

仔细香香,我已经因为崇仔的一通电话,经手相当多的麻烦了。最近无论麻烦终结者,还是工作者,全部都是一通电话就能安排吧。是个很方便但缺乏人际接触的世界。

我剪短把东京打工族工会与BetterDays的事讲给他听,也讲了工会成员连续遇袭,之间有三个共同点也讲了。崇仔不愧是国王,马上就理解我的委托了。

「知道了。又是你去当铒钓袭击犯嘛。就在他们攻击你时,再由G少年压制他们。」

「嗯,大致就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会变成必须二十四小时派人保护你才行呢。」

我想了想智志与永田遇袭的情况。

「不,只要在往来工作以及街头晃荡的事件就够了。」

「好,我会派菁英去。」

我对着正打算切掉电话的崇仔说:「对了,为什么你会对工会的麻烦变的这么热心呢?你们不是街头帮派吗?」

崇仔一如往常,回答的冠冕堂皇。

「是为了社会正义。但说真的,G少年内部也有很多道派遣公司登录、从事打工族工作的成员。那其实是一种很方便的工作方式。」

贵族也是很辛苦的,也必须为庶民的生活伤脑经才行。崇仔以有如在冬天吹冷气般的声音说:「刚才你讲的屏障是什么东西?」

我不由得以带有感谢的语气说:「就是为我挡住严寒北风的温柔屏障呀。崇仔,每次都很感谢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