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白比丘尼(1 / 2)

阴阳师 夢枕貘 0 字 2021-09-06

 陰陽師篇六之

白比丘尼

[日]夢枕貘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

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

对。

这时候桔梗还开花?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如此而已。

噢。

嗯。

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干是博雅带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

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

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

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

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

猫又说。

好。

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

噢?!

有那样的刀吗?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

以前来这所房子时,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

说不准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个,其他的净是式神、鬼魂、精灵之类,并非现世的人物。

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时甚至怀疑,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个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对晴明开口说道。

什么事?

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过要问你你这所大宅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是又怎么样?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吗?

寂寞?

你不觉得孤单吗?

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

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

怎么样?

也会感到寂寞,也会孤单啊。

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单,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人原本就是那样。

你是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大致是这意思。

晴明似乎是说,虽然有时觉得寂寞,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话。

博雅直率地说:简单说吧.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真拿你没办法。

晴明苦笑起来。

博雅见晴明这样子,反而微笑起来。

嘿嘿。

你笑什么,博雅?

你也犯难了呀,晴明。

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吗?

嗯。

博雅点点头,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博雅,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好汉子?我吗?

对。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那东西说不定

你还是不看为好。

究竟是什么东西?

博雅追问道。

那是

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

视线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

类似那朵花的东西。

桔梗吗?

对。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

你带来了?

带来了。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

没错,是有关系。

什么事?也该说出来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

马上就到。

谁要来?

刚提到谁,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的,是人吗?

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来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静地说。

哎,晴明,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我现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来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

于是.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头戴黑色布巾。

悠远、清澈的黑眸子望着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声音。

您来了。

晴明说道。

久违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说道。

像干爽、透明的风一样的声音,自她唇中送出。

请上来吧。

晴明又说。

不洁之身,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洁与不洁,人言而已。别人的判断与我无关。

请让我就在这里

女子说的话平静、清晰而坚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积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过去吧。

晴明站起来。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没有关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单膝跪下。

是消灾吗?

还照先前那样

女子垂下眼睑。

随即又抬头睁开双眼。

晴明注视着那女人的双瞳,说道:事隔多少年了?

事隔三十年了。

的确有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刚开始修习阴阳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经不在世了。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师傅。

他深通阴阳之道,在当时之世,以绝代之阴阳师而举世闻名。

要喝上一杯?

晴明对女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