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大道上盈溢着秋意和落叶,午后稍晚的阳光洒落地面,在地面上画出了树木树影的马赛克图案。再加上人影,路面本身就像皮影戏的舞台了。
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踩过落叶和树影走着,自然毫无矫饰的穿著一件夹克,说他是薪水阶级的嘛,倒还更像个参与学术或创作活动的人,不成型的头发跟金黄色的阳光纠结在一起。
另一个人影出现在年轻人的视线中,是一位女性,年龄约莫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一袭夹克、洋装配上裙子的装扮,像流行杂志上活生生的彩页。略带褐色的头发呈现优美的波浪曲线披洒在肩膀上。一样略带褐色的眼眸流露着楚楚动人的色彩,直视着年轻人。年轻人傻傻的杵着,拔不开脚步。美丽的姑娘在枯叶上滑行似的跑了起来,将身体投入年轻人的手臂里
耕平!
来梦!
光线在两个人四周如万花筒般地舞了起来。
哇,羞死人了。拜托饶了我吧,这像什么样子啊!
不知道是哪里爆出某人的思维
虽然到了一半就发现是一场梦,却很舍不得就那样醒过来,即使在梦里迎接他的将是一个残局。
耕平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上,但不是那片天天在便宜公寓中看的天花板。如果是建筑家的话,大概会使用别的形容,可是一般凡人只能用花了更多钱的天花板来形容。昨晚,也就是万圣节的晚上,耕平成为北平先生预计外的客人,留宿在北本先生家。
在梦里,来梦一直叫着耕平呢,嗯,总不能叫她加先生两个字吧?
耕平望着天花板苦笑。他还是觉得听来梦充满精力和信赖的叫他一声耕平大哥比较符合彼此的关系和心态。
耕平起身离开床铺。这个房间只有六个榻榻米宽,但是和耕平住的公寓完全不一样。北本先生家的,应该说是北本府邸二楼的一个房间是客人专用的和式房间。早晨的阳光透过纯白色的窗格纸,温和的照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壁间摆饰着景德镇的白壶,散发着深沈的光泽镇坐在那里。
耕平穿上放在枕头边的衣服,把棉被折好后放进橱柜里。正想去借个洗手间,走到走廊时就遇见了同宿的客人,也就是住在隔壁房间的立花来梦。
早,耕平大哥。
早。嗯,还是这样叫比较好,耕平自然的点点头。两个人肩并肩,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走下楼梯。
昨晚睡得不怎么好。
我也是,尽做一些奇怪的梦,来梦也是吗?
少女微微一笑。
嗯,还有因为好久没有一个人睡了,睡的不太安心。
啊,原来如此--耕平对自己的不了解感到不好意思。来梦从小就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一直有室友同住,根本和单人房无缘。昨天晚上一个人睡在客房,也难怪她睡不好。
耕平觉得来梦很可怜,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住惯单人房的人对她的一种关怀。
常常都是一个房间住三个人左右吗?
住四个人呢,来梦最年长,其他三个是五年级、四年级、三年级。
咦?三个低年级的学生啊,来梦也真辛苦呢。
没办法,我已经六年级了嘛。不管是在育幼院里或是学校都要照顾低年轻的年生。
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是偶尔也有出糗的时候
来梦笑着,脸上绽放出的绚丽光彩挑动了耕平的心。就世俗的眼光来看,来梦算是个不幸的孩子。父母双亡,而且还是很不寻常的死法。无依无靠地被寄养在育幼院里,为了寻找母亲而展开的旅程又遭遇到奇怪的事件,陷入确认母亲死亡的困境。不管是命运的女神还是大天使,是不是能够对这个小女孩再好一点呢?
可是,来梦似乎无意去诅咒自己的命运。就像耕平自己,在精神的某处有个通风口,可以舒解让人窒息的家庭带给他的压力一样,来梦也有这样的通风口吧。而且说不定比耕平的还大、还优秀,只希望这难得拥有的通风口不会因为蓄意的破坏而遭到堵塞。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耕平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吧。这样的话,耕平跟来梦的邂逅,对来梦而言将会是一段良缘。
***
桌上摆满了日式早餐,有白饭、豆腐味噌汤、豆腐皮、卤青菜、腌鲑鱼片、烤海苔。四溢的香味重重打击着耕平。
唔,好棒的感觉。
耕平深切而实际地感受到家庭料理的存在意义。过去整整一周,耕平的早餐都是清一色的,一般市面上贩卖的玉米片淋上牛奶。只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最低限度的营养而已。玉米片本身并没有错,但是真的完全没有味道。而并排在眼前的早餐,不但又香又热腾腾的。让家庭这种抽象的存在,在食欲的世界中实体化了。
先把这些理论搁置一旁,耕平把陈列的早餐一扫而空,来梦也差不多。
然后北本先生赶耕平和来梦到客厅去。他拿着三份报纸,报纸上已经刊登着昨天晚上在圣路加斯大学发生的事件。
报纸上报导说:万圣节惨剧中,有四人死亡、三十九重伤、一八六人轻伤。所谓轻伤者是指目前在圣路加斯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接受治疗的患者。其中并不包括耕平、北本先生和来梦,他们很快避开混乱离开了校园,因为他不觉得伤口特别疼痛,也不想被警察带去问口供。如果有人说他这种态度不合作,他也认了。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轻伤者,不是回答警察的询问,就是面对电视台和报社的采访。
好像大家都被催了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外面雷声大作,会馆内灯光闪闪灭灭,音乐和欢叫声震得人耳朵发疼。头脑一片空白,心情却不断的亢奋起来,身体仿佛就要爆炸了。
综合他们的证词,就像上列所描述,但是无论当时的气氛有多诡异,意外还是意外,根本就找不出任何犯罪的蛛丝马迹。如果真有人设计了这场万圣节惨剧,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一定是其他制作公司嫉妒亚弓小姐实力和人缘,所以策划了这个事件。为了这们这群忠实的亚弓小姐歌迷,请你们一定要把犯人找出来。
有些学生这么大声疾呼,可是警察并不打算认真接受他们的意见。因为摇滚演唱经常会发生这种事,狂热的歌迷难免失控。这次的事件看来也会在最近的大学生太缺乏自我控制力,真叫人伤脑筋。这么一句话中划上句点。耕平早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离开现场的。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警察的结论。
到北本先生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耕平全身有以成打为单位的撞伤、擦伤、瘀血、肿块。好像在混乱中跟毫无次序的物理能量狠狠的冲撞过。当然,为了让包括自己的三个人以逃脱,他也踢开了不少了。
说不定被我撞倒的人更多,伤势也更严重呢。
怀着一丝不安的满足感,耕平自己包扎伤口,构不到的伤才让来梦帮忙。北本家的急救箱内,该有的药几乎是一应俱全。替他拿急救箱来的北本夫人兴冲冲的问他是不是参加了什么*威*行?耕平回答说很可惜,不是。
日本人喜欢庆典前夕更胜于庆典当天。
耕平以前就听过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圣诞夜总是比圣诞节当天热闹,过年时也是除夕夜比大年初一热闹。不过这次的万圣节前夕真的是够瞧的。简直是恶魔吹奏着魔笛,振翅飞过夜空的一夜。说不定大天使加布利亚路会在万圣前夕释放恶魔十二个小时。的传说是真的呢。
***
我那个先生很老实,就是不懂得什么生活情趣。我一直希望他偶尔做些破天荒的事,最近他常为了工作外的事情到处奔走,让我满讶异的。
稍嫌肥胖的北本夫人端茶到客厅的时候,压低嗓门调侃的说。北本先生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报纸折好,做势要夫人离去。
好了啦,有你在耳根就不清净,根本办不了事,有事情我会叫你,先出去吧。
是、是、我这个障碍物马上走。能户先生,麻烦你照顾这个不良老人啦。
夫人一离开,北本先生就把脸皱成一团,喃喃地念着受不了她,不过这句话也好像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而已。北本先生虽然是相亲结婚的,可是撇开年轻岁月的回忆和思慕不谈,可以说是过着非常幸福的婚姻生活。
随即北本先生换成另一种表情,对耕平说在天明之前,不要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深夜时写情书,一定要在第二天早上重新看过再寄出。因为要治疗不安定的精神,太阳光是最佳良乐。
北本先生的意见应该是成熟大人的明智判断吧。的确,感觉上在太阳光底下,所有的恐怖、不安、猜疑等黑暗生物都会深化消失。耕平不断的点头,突然想到可是,黑夜还会再来呀。而且,说不定也有像夜晚一样漆黑的白天呀。想到这里,他又急急的猛甩头,企图赶走那种不吉利的思想。
昨天晚上真是折腾人的一晚,可是能见到耕平真是太好了,可以好好聊一下以后的事。
北本先生摸摸下巴,说:耕平如果取得了图书馆管理员资格,一定要来怪异幻想文学馆工作喔。毕竟我这里需要一个专任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一些成员吗?
有是有,不过他迟早会去某所学校教英文的。
他的意思是需要一个能够才能做下去的专职人员来管理、营运这个文学馆。
被称为日本的约翰赛伦斯博士也不错啊,你觉得怎么样?
北本先生提起的约翰赛从斯博士,是出现在阿尔吉诺布莱克伍德所写的小说里的超级心理学者,有怪异小说界的福尔摩斯之称。耕平被譬喻成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根本没听说过约翰赛伦斯的大名,所以没有深切的感受。如果能照着北本先生所说的话去做,就不必烦恼就业的事,但是他也不想就这样依赖他人。
趁北本先生去洗手间的空档,耕平放低声音跟来梦说话。
北本先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嗯,一点点。
来梦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似的。把手移到T恤的胸前位置,拉出一条小小的项链。
看,这是妈妈的遗物,耕平大哥在那个地方交给我的。
那个地方指的是,在晚夏那一趟不可思议的旅程中,来梦、北本先生和耕平到达的地方。那是一座名叫黄昏庄园,像博物馆长样大雄伟壮观的馆邸
你小心的珍藏着吗?
嗯,当然啦。这是妈妈和耕平大哥给我的嘛。
收起项链后,来梦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耕平大哥给我的花,我都做成了押花保留着呢,不过今天没带。
旅途结束时,耕平送给来梦许多花。从别的地方拿来的,当时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花。
后来耕平看过几本书后才知道,那是一种叫隔空取物的超能力。不过知道后,他也没打算干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哦、原来是隔空取物啊。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他既不想修行成一个伟大的超能力者,个性上也不介意多动一下身体。重要是的,他根本不想去相信自己具有什么超乎人类的能力。更何况这原本就不是耕平本身的能力,而是栖息在他体内的异次元生物的力量。来梦的体内应该也栖息着同样的生物,耕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件事情感到高兴。
唷,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对于押花的事,耕平只能这么回答。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反应,但是耕平就是不擅长讲漂亮话。
耕平大哥,假日不回家不好吧?
不会啊,我反正也不怎么想见家人。
来梦似乎从耕平的表情和语调中感觉出不寻常,带着些犹豫紧接着问:吵架了吗?
也不算吧。
多么不着边际的答案啊,耕平不得不暗自苦笑。事实上耕平并没有跟父母吵架,只是身为次男的耕平,不愿顺从父母要他当一个医生的命令,背弃了父母。在毫无争执的状况下达成了协议,耕平住的公寓和父母亲的居所直线距离只有十公里之远,但是自进了大学以后,这对亲子就几乎没再见过面了。
北本先生面带微笑回到座位了,他们两个的谈话,他也听到了一部分。
总比硬是要干涉你的父母好多了吧,偶尔也回家吃个饭嘛。
嗯,也许是吧。不过,他们一旦决定了路线,好像就很难让他们偏离了。
耕平很率直的回答北本先生,一边想着,像这样的话他从不曾对自己的父亲说过。可是两个人好好坐下来谈就能互相了解吗?耕一可没这么乐观。耕平的父亲无论在公事或私事上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而且一路成功到底,唯一的失败大概就是用在次男身上的教育方式吧。这种人所抱持的信念和价值观,不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可以改变得了的。
再说父亲的价值观也并没有错。身为一个医师和医院落经营者,他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人才,也获得了社会的尊崇。和同样是医师的妻子齐心协力把小小的诊所经营到成为三鹰市最大的综合医院。这是他们费尽万苦努力扩展的大医院,当然会希望由儿子来继承。
所以,耕平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能户家而言是个障碍。耕平的存在只会让能户家失去现有的和平以及将来的发展,耕平自己更是无法生存在能户家的价值观中。因为这种种因素,耕平只能离开这个家。他很清楚,那里不是他该伫足的地方。
或许,一个的家庭的联系不光是靠遗传基因,不得在某处共有某种精神上的价值观才行吧。
耕平不得不这么地想。不过,他还只有十九岁,这样的信念未必会成为他人生里最后的信念。耕平的意识和感性根本就是对父母亲的一种反叛,那么,如何创造出自己的未来就是他今后最重要的课题了。
在这个夏天之前,他完全没有个底。为了找出个头绪来,耕平展开了这趟晚夏之旅,并且在旅途中遇到了来梦。那之后,似乎注定了来梦将会成为耕平现在和未来里相当重要的一个因子。说不定耕平已经在那一夜的旅程中打到他所要找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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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北本先生同住的不只夫人,还有女儿女婿。两个年轻的客人也和他们见过面了。
北本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结婚了,次女嫁给少壮的西洋史学者,住在京都。长女叫真子,招赘成亲,入赘的夫婿帮北本先生经营事业。
这个人叫做典夫,三十五岁。小时候出过车祸,一只脚有点行动不便,但是有扎实的经营能力以及平衡的社会感。对于北本先生要领养来梦这件事,他是这么对妻子说的:就照岳父的意思去做吧。反正岳父又不是要把所有的财产过继给她。
好像只想供应她好好读完大学,之后不管结婚还是就业都随便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