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当耕平醒过来时,看到的是白花花的阳光。由于太刺眼了,他便用手遮住脸,吸了几口凉的高原空气,让惺忪的心彻底觉醒。他将薄薄的夏被推到一旁,爬起来看看时钟,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已经不能算是早上了。和他同房的两位室友,似乎早就起床到楼下去了。
耕平忍着羞耻回到黄昏庄园,疲惫万分地倒在床上后,足足睡了七个钟头。年轻的身体差不多已补充完了能量。接着只要再填饱肚子就能够进入备战状态。
耕平在浴室梳洗过后,便决定到楼下去。
餐厅里只有来梦一个人在用餐,她满脸笑意地向迎面而来的耕平道早安。耕平也向她道过早安后便坐在隔壁的椅子上。餐桌上摆满了丰富的家常早餐;玉米片、冰牛奶、蛋卷、蕃茄汁、咖啡、醋栗果酱、加了兰姆酒的橘子果酱、火腿、洋芋沙拉、黑麦面包、原味优格等等。餐具很干净、牛奶很新鲜、橘子酱的味道闻起来也很舒服。适合在这种气氛下登场的应该是历经了风月、面貌端庄的老人家;而耕平和来梦足足还差了五十年的人生历练。
从餐厅出来直到沙龙,六名同行者纷纷向耕平他们打招呼。耕平和来梦一边回答,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六名大人:北本先生、唐泽、根岸、雪绘、长田和香津子看起来都很轻松,抑或是他们是装出来的?然而事实却藏不住也否定不了,因为那个老是大声发表意见的人不在这里,少了他还真有点寂寞,但是假如他再出现,恐怕又会增加一层厌恶感吧?
打完招呼后,耕平看着北本先生,慎重地开口说了。
其实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还有,一点点期待。期待之前发生的事全部都是梦,然后跟着阳光永远的消失。
当然耕平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胸前口袋里那些凹凹凸凸、摸起来不舒服的纸钞,证明了这一切都曾发生过。
然而,至少夜晚已经过去,窗外有着舒服的晚夏阳光,以及高原的凉风。甚至让人觉得:走出黄昏庄园这间奇怪的屋子,朝着铁路车间前进,还可顺利健行,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要几点出发呢?
被耕平一问,除了北本先生和雪绘,其余的人都互相看了对方,没有人想第一个开口发言。
果然除了丰永以外,现场没有人要挺身出来当领队。如果丰永在场,不管他是否会做出客观的判断,至少他一定会做出某种决定。
或者是要去找丰永先生呢?
大家仍然保持沉默、没有反应。
那么我们到三楼去见见这个庄园的主人怎么样?
这一次的沉默包含了胆怯的微粒子。若是侵犯了三楼那处圣域、或者该说是魔境,会有什么结果,大家都已经刻骨铭心。
不然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大家要呆呆地等到有人站出来指导我们吗?
耕平的声音变得尖锐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被教训的那一方却似乎很不愉快。自称是画家的唐泽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别太自以为是,小弟。是谁夸下海口要离开这间屋子,结果迷了路却又满不在乎地回来?你有资格数落别人吗?
耕平无言以对。他并不是自愿回到这里来的,但是如果他回嘴,唐泽他们一定会没完没了。
但是至少耕平会凭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他不依赖别人来替他做决定。就这一点来说,耕平觉得丰永有他的优点。丰永的致命伤在于他的才能完全没有和他的决心和责任感一致。
我们当然也想早点离开这里啊!耕平。
雪绘似乎想缓和这不愉快的气氛。
但是,说不定我们也会和你们一样又回到这里,所以下不了决心。
雪绘话说了一半。因为像只大乌鸦的管家出现了。
请问这里有一位立花来梦小姐吗?
管家毕恭毕敬的声音,让所有人不禁都将视线集中在这位最年轻的人身上。而来梦本身的表情,就像是在等着治疗的牙科患者,突然跳过所有人被护士叫到一样。她站了起来。
来梦小姐,主人说想见您一面。希望您能到三楼去一趟。
管家的声音和态度除了变得更加毕恭毕敬,还增加了几分威严感。为了抵抗那份威严感,耕平站了起来,管家用视线确认了耕平的样子,非常严肃地先发制人。
主人只请来梦小姐一个人,其他人请退避。
耕平从来不知道来梦姓什么,没想到管家竟然将它说了出来。这个事实使得耕平起了疑心,态度也变得有点挑战性。
你是要我们乖乖地在楼下等吗?
没这个必要。天气这么好,我想各位也该准备回去了。住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的深山里,各位一定很无聊。还是请早点起程,路上小心了。
这些话可说是把人吃得死死的。这些不速之客像是受到刺激般地站了起来。耕平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是瞪着管家。
丰永先生到底怎么了?
我们不负责监视客人的行动。无视我们要求的客人,要什时候离开,我们也没有挽留的权利。
管家说话的态度,强而有力、非常无情。
来梦她也想回家啊!来梦,你也想和大家一起回去,对不对?
耕平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不得不忍受着管家所发散出的威严感。他拼命忍耐的样子,来梦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抬头看着站在那里的管家,然后低下头去看着地板;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心中有了决定。
如果来梦肯到三楼去,就会放大家走吗?
别乱来!来梦!
耕平感到危险,叫了出来。假如耕平他对来梦的责任感是不成熟的,那么来梦对同行的大人们所抱持的责任感则是更幼稚、而且过于沉重。为了保护大人而让小孩子牺牲,不但是违反自然的法则,也违反社会的原则。
如果能见到来梦小姐,主人保证一定让其他的客人安全离开。来梦小姐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来梦会到三楼去的。
唐泽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他提议将行李收拾好到大厅集he,大家像是怕误了火车一样、慌张地采取行动。见到耕平一动也不动,唐泽便开口问他到底怎么了。
我要留下来!我不能丢下来梦不管!
你帮得了什么忙吗?
要是帮得上忙就好了。
对于耕平的奚落,唐泽原本想再回他些什么话,但却打消了念头。
你小心点,别太逞强了。
谢谢。你也是。
耕平和来梦站在一起,看着唐泽离开大厅的背影。
耕平哥哥,如果来梦碰到危险,你会来救我吧?
那是耕平最希望听到的话,于是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看我的!
管家眯着眼看了昂然抬起头来的耕平,却没有进一步地要求他离去。
Ⅱ
从楼梯拐角处往上数十五格,就是三楼的地板。来梦正面的走廊,安静却昏暗,令人不禁联想到古时候的隧道。领着来梦的管家向右转之后,把一扇看起来很厚重的门打开了。阴冷的空气从门后形成一股微风吹了出来。
我只能送您到这里,请来梦小姐自己进去。
管家毕恭毕敬地鞠了躬后,便转身离开。来梦背后的门被关了起来,她一个人被留在室内。
接下来,她只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来梦可以感觉到的范围也渐渐扩大。室内不但干燥,而且充满灰尘的味道。在来梦有限的记忆中,这像旧书店的味道,也很像是爸爸研究室的味道。当她逐渐习惯这里的亮度后,室内的景致也渐渐变得清楚,但由于窗户挂着厚重的窗帘,最多也只有微暗的程度。
这里还很像小学校长的办公室:房间大、天花板高、家俱也很气派。来梦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室内,这个房间大得令人吃惊:那张又大又厚重的书桌,看不出来是深咖啡、还是酒红色;而装有玻璃门的书柜则排列着百科全书。不过,这也有可能是来梦的自以为是,说不定那根本不是百科全书。
来梦往前走了两步,鞋子几乎陷在那厚厚的地毯里,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一点走动的感觉都没有。然而越前进就越接近房间深处的景物。里面有张挂着薄薄帘帐的大床,几乎可以让五个像来梦那么大的人同时睡在上面。有个人影横躺在床上。来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她重复了三次这个动作。
午安
来梦试着打了声招呼。但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小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所以她提高音量,又打了一次招呼。这次她听到了对方的回答,或者说,她认为她听到了回答,她觉得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
正确的说,来梦听到的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思想的传达。来梦的脑细胞在接受讯号后,自动地用她所拥有的词汇翻译好,但是,也有翻译不出来的部分,如果真要形容那翻不出来的部分,就好像喷出硫黄的黑暗山谷,充满异臭的红黑色泡泡,在滚烫的泥浆表面绽开,喷出了邪恶的意念。然后那起伏、跃动的泥浆侵入了来梦内心的宇宙,她害怕得想后退,但双脚却无视来梦的意识。来梦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呆站在又宽又暗的房间中央,注视着围绕在床四周的帘帐,开始摇晃的样子。
在二楼往三楼的楼梯途中,光是中间的拐角处就有四张榻榻米那么大。耕平坐在那里,把双脚垂放在往下的楼梯,只要一听到楼上有,任何声响,不管是管家想制止、或是出现怪物想妨碍他,他都准备马上冲上去。然而,现在却是楼下传出一些状况。提着行李的北本行雄出现在楼下,他轻轻地举起另一只手,慢慢地爬上楼梯。北本先生朝耕平笑了笑,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大家都走了。我决定留下来,可以吗?我会尽量不妨碍你的。
我想问北本先生、不、想请教北本先生很多事。您能留下来我很高兴。
这么年轻却可以说出这么周到的话,真令人安慰。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但是不知道的事情,我可是没办法哦!
只要告诉我您知道的事就可以了。首先,是来梦和北本先生的关系,您到底是来梦的什么人?对来梦来说,您是?
搭乘同一班列车的同伴啊!
北本先生看着耕平,再度笑了一次。
你的眼神看起来想揍我啊!但是,表面上确实是这样。
事到如今,我不想听表面的事情。
我想也是。那么我们去打开门,看看里面的样子吧!
北本先生的声音变得有点慎重。
来梦是孤儿院的孩子,而那间孤儿院就盖在我的土地上。院长是社会福利专家,而理事长是我的女婿。因为姓氏不一样,所以我的名字并没有公开在外。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来梦的母亲是我的朋友。应该说是过去的朋友才对。
您和她是什么关系?是情侣吗?
耕平竟然提出了非常失礼的问题,但事到如今,他不想再客气了。
你只对了一半。也就是说,是我单恋来梦的母亲。要我自己说出这种事,还真有庶不好意思。
有点年纪的北本先生像少年一样脸红了。他的样子让耕平有些意外,但也很感动。不管怎样,耕平只是个十九岁的学生,不是什么文学天才,只能用有限的字汇来表现此刻的感觉。
您还真是浪漫。
只能算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与其在我脸上贴金,你应该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吧?
那么,请容许我问您别的事情。
耕平说了来梦掌给自己看的照片的事。关于那个只照到身体的第四个人,不但来梦已经否认那个人是北本先生,就连北本先生自己也不承认。但是,意外的线索浮现了。
对了,你是不是忘了第五个人啊?
第五个人?
是啊。那照片可不是用全自动相机拍的哦!
北本先生拐个弯,试着给耕平一个想像的空间。
拍那张照片的是北本先生吗?
没错。
原来如此。总之,北本先生和来梦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为什么她没有提这件事呢?
对于耕平的疑问,北本先生苦笑着回答。
你会记得在四岁时、只见过一次的人吗?我可记不得。来梦会忘了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您是故意不和她见面吗?
你很会在某些地方发挥想像力耶!
耕平的心里浮现了一种想像。
如果我说错了,您可以揍我没有关系。北本先生,难道说您是来梦的祖父吗?来梦双亲的其中一人是您的孩子对吧?
耕平这时候的想像力简直比电视连续剧还精采,但是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太离谱了。他该向北本先生求证的,应该是在来梦的照片中那个第四个人的真正身份才对。
果然是个很欠揍的想法啊!不过也难怪你会这么想,有太多想像空间了嘛。
如果说错了,我道歉。
不,没那个必要。事实上我想过好几次,假如这件事是真的就太好了。连手都没握到就再见了,在现代是很难想像的吧?我一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是因为我从那时候开始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北本先生淡淡地说着,脸上表情则因面对现实而显得有点紧张。
比较重要的是来梦父亲的事。他是一个宗教学学者,研究的是拜蛇教。基督教中的一个异类。
耕平眨眨眼,和他对来梦父亲职业的想像,并没有差太远。但是关于拜蛇教,耕平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拜蛇教,崇拜畜象征从无知中解放意思的蛇。
是那只让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之果的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