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忍心?彻夜泪滴,
容我留恋,只到天明。”
曲子,乃苏云昭的旧作,是她心情最悲之时所编,声声堪称泣血。正因为凄绝之至,编好了以后连苏云昭自己也不忍唱它,一直尘封案上。
词却是我重新填的,绞尽脑汁特意为汉宣帝量身打造。
既然李美人是汉宣帝意志消沉的导火索,那么我也可以利用这根导火索让他把那些消沉的情绪垃圾排出体外。
这首歌讲的正是一个男人在黄昏时分怀念他死去的妻子。遥想两人相守甜蜜之时,何曾料到有一天会天人永隔。相思铭心刻骨,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发出感叹,与其死别,倒不如生离。
又记起他妻子在临死之前,殷殷切切地嘱咐他,在她死了之后,一定要把她给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她不忍心自己的丈夫忧伤过度,伤了身体,她要他保重自己,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可是她又何曾知道,做丈夫的同样不忍心,不忍心把她忘记,只能违背对亡妻的承诺。对自己,对妻子的在天之灵,说,就让我再留恋一会儿吧,只到天明,天明就好。
可能是太投入了吧,或者苏云昭谱的曲子本身就有一种震撼人心魅力,又或者我写的那个故事也算得上是爱情悲剧中的经典,我居然被我自己感动了,一曲歌罢,心中酸酸涩涩的沉重。
然后,我听到了抽泣声,断断续续压抑着的抽泣声,却是竭尽全力也没能压抑得住。
我应当高兴的,因为我的初衷便是要让汉宣帝哭出来。
可是,在听到他哭声的那一刹那,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走近他,下意识地想拍拍他肩膀上给他一点象征性的安慰,好在最后一刻突然记起了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及时刹车收回了右手。
就这样,他哭着,我站着。
我说:“奴婢知道陛下心中藏着无尽苦楚,欲诉无处诉。陛下掩饰得够久了,今夜不必再掩饰下去。陛下的悲,陛下的泪,李美人在天有灵,应死而无憾了。只是今夜过后,陛下需尽力忘掉这悲伤,这是故去的李美人对陛下最后的心愿。”
汉宣帝不答,抬起脸望着我,迎着窗外一轮明月,我看见他两颊未干的泪痕。
我回望着他,低低缓缓地念我那首挤干了我肚子里所有墨水的歌词,念词的最后几句。
“妾身种种,务请淡忘,保重君身,方为妾意。”
“瑞儿——”汉宣帝哽咽着喃喃地开口,眼中有些迷惑,继而伸出手无比眷恋地想要抚上我的脸,“如何忍心?彻夜泪滴。容朕留恋,只到天明。”
我没料到他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歌词,更没料到他会接着我的词念下去,那样柔情满怀那样哀恸满怀,仿佛有一种魔力,蛊惑了我的心,让我忘了自己,让我把自己当成了他眼里的那个人。
直到他冰凉的手指触到我脸侧的皮肤,我忽地如梦初醒,没来由地慌了一慌,本能地想逃。
后退之际,冷不防汉宣帝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很紧,“别走,陪朕,到天明。”
原来,他醒得比我更早,他早就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他此刻抓住的,是我,不是李美人。
我糊涂了。
先前我以为他对李美人只有宠没有爱,后来看到他的眼泪那么晶莹剔透像水晶一样在夜下闪着光,我以为我错了,他对李美人是有爱的,深爱着的。可是现在,他却在伤心李美人的同时,又叫另一个女人留下来陪他。
我看不懂他的心。
或许我只看得懂男人的无情,却看不懂男人的多情。或许男人的多情比男人的无情,更可怕。
就是这可怕二字,让我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咽了咽唾沫,这才发觉喉咙已紧张得发干。我是这样回答宣帝——“陛下此言可是圣旨?”
宣帝愣了愣,他比我自己更早得察觉到我的排斥,大概从没被女人排斥过,他很困惑,不解地皱着眉,松开了他的手。
我忽然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控制我自己恨眼前这个男人,恨他的多情,害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苏云昭,李美人,甚至包括上官太后。
我也恨我自己,其实汉宣帝早晚会想通的,只是他目前还没有找到想通的理由。而我的歌,给了他最好的借口,让他光明正大毫无愧疚地把李美人抛诸脑后。
听见汉宣帝问我,试探的语气,“你——不愿陪朕?”
我避重就轻,“若是圣旨,奴婢不敢抗旨,不过奴婢想告诉陛下,奴婢只是奴婢,奴婢并非李美人,亦非陛下心中所爱之人,奴婢纵然留下,又有何意义?”
汉宣帝忽地笑了起来,苦涩中含着自嘲,自嘲里透出落寞,“朕真的是个差劲之极的皇帝,朕爱不了所爱之人,又辜负了爱朕之人,现在居然连一个歌婢也留不住。”
我想了想,说:“想留在陛下身边的人这宫中不计其数,掖庭中的各位夫人、皇后还有——太皇太后她们都想留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分忧解愁。”
在我提到“太皇太后”的时候,汉宣帝像被人刺了一下似的,满眼戒备地死盯着我,而我则尽量地做到神态自若心无城府。
我是故意的,只有搬出上官太后,才能在不伤及宣帝天子的自尊的前提下令他放我离开。
宣帝相信了我的若无其事,他撇过脸,不知是刻意抑或是下意识地将话题转到李美人身上,“早在瑞儿小产之时,朕就应该多抽些工夫陪陪她,多一点耐心开解她,也许瑞儿便不会走上那条绝路,是朕辜负了她。”
我一时口快,“也许对于李美人来说,只有死了才是她真正的解脱。”
宣帝一震,回头直视着我,我自知失言,赶紧补救,“死者已矣,陛下最不该辜负的是活着的人。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奴婢还要回长乐宫向太皇太后复命,奴婢告退。”
侥天之幸,汉宣帝并没有继续为难我,“去吧。回去禀告太后,就说朕没事了,累她担心,是朕的不对。他日,朕定会亲自到长乐宫向她请罪。”
“是,奴婢告退。”
我这里还没走上几步,忽听宣帝在背后叫道:“等一等,朕还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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