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异物

黎明的潋滟染红山巅之时，沈知寒仍旧拉着石将离的手在那密林中匆匆地穿梭。

心里到底是没有完全把握的，他自然也担心稍稍停下脚步，便就被清醒过来的思云卿给追上。至于石将离，她似乎再没有任何的疑惑和不解，只是静静地任他牵着手，亦步亦趋，步步紧跟。

南蛮的密林藤蔓甚多，枝枝蔓蔓的，时不时的挂破他们的衣衫，待得太阳升起之后，酷热也随之而来。

石将离口干舌燥，好几次见到了小溪，想要停下来喝水，可是都被他拉着手疾奔而过。跑了这么久，思云卿那班人应该追不上他们了罢？可是，她却不想出声向那个拉着自己往前一直不停跑的男子诉说自己的饥渴和疲惫，她不希望有任何事打破现在这一刻的气氛，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样被他牵着手，一直到天涯海角——

作为女帝，她似乎拥有一切，可是，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等同于一无所有。她说不清自己现下的感觉，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知寒！

原来他真的是沈知寒！

那个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男子，如今，他牵着她的手——

兴奋，抑或忐忑？！

欣喜，抑或不安？！

直到他终于放慢了脚步，站定，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她惊了一惊，像是害怕什么一般，一下抓住他那松开的手！而他似乎没有料到她这样的反应，也似乎是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着她。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和脸色看起来都甚为平静，当目光在她的脸上扫了一下之后，他半垂着眼，将视线定在被她执意抓住的手上，浓密修长的睫毛将他眼底微微浮现的波澜巧妙地掩饰住了。

他试着想要把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出，可只微微动了一动就感觉到她攥得很紧。他伸过另一只手，掰开她的手指，最终得以将自己的手和她的掌心分离。

她的掌心里有汗，而他的手，冰凉。

“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很平淡地说着也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他的眼底却潋滟出了一片冷漠的幽蓝。不得不说，如今这一切于他而言，无疑俱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虽然早就打算要救她，可是，他却诚然没有料到，自己如今面对着她，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如果说，他作为沈知寒而活着的岁月里，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摆脱那家族宿疾的早衰症，期望自己那没了膝盖骨的腿可以奇迹般地站起来，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么，当这一切如此匪夷所思地实现了，他却发现，自己骤然失了目标。就如同一个人拼死想要实现某些绝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可当这些愿望突然有一天全都实现了，反而感到了无尽的空虚。

方才是迫不得已，其实，他不习惯这种掌心相触的亲密，尤其，对方是她。已经不太记得彼此当初在墨兰冢的相处细节了，毕竟，那不是什么太愉快的经历，然而，她不久之前的亵玩，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之前若旁观者一般在别人的皮囊里，看她那般诡谲的所谓深情，他在心里揣测着她的目的和动机，听她难辨真假地诉说她对他的那些不知源于何处的情愫，他的心在狠狠颤动之后却甚为迷茫。

石将离看着他抽回手，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面上的表情却是没有改变丝毫。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听见了，她紧紧盯着他，那种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紧张，仿若是怕他下一瞬就会凭空消失。

望了望幽静得连鸟叫也没有的四周，沈知寒剑眉逐渐聚拧起来。思忖了片刻，他才率先走向最近的溪流，却并不是喝水或是洗脸，而是非常仔细地查看那藏在溪边草丛里的白骨。

石将离微微愣了一下，立刻也跟了上去。

那是一具动物的骸骨，看骨头的数量应该是体型不算大的岩羊一类的动物，死去的时间也似乎比较久了，骨头干净得连丁点血肉也不见附着。照理，一般的动物尸骸即便是皮肉腐烂了，骨架却都还会保持着原本的形体构架，可这堆骸骨却是散乱地堆叠着，颇为奇怪。

就近找了根树枝拨了拨那骸骨，他的眉越蹙越深，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却并没有立即告知身旁的她，反而轻描淡写地说着全然无关的话题：“如今我们身处南蛮境内，只要渡过澜沧江，转道陇川，从赤水过境回大夏，我就可以送你安全返回京师了。”

原本就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一具动物的骸骨感兴趣，听了这话，石将离明显地傻了。“为什么？！”她开口只问了三个字，可心里却堵得不行了，仿佛蓄积了许久的话想要倾泻而出，却被一块石头牢牢地阻塞了那本就不宽敞的通道。

“什么为什么？”沈知寒淡然地反问道，见她没有立即回答，这才苦笑了一记，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凌乱地交错着，眼中便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深吸了一口气，他扔掉手里的树枝，站直身子，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严肃：“石将离，你一向都是这么肆无忌惮地豪赌么？你难道就不怕输？”

是的，她的确是在豪赌，从昨夜的逃离到现在，他总算是将自己所知悉的来龙去脉全都穿连到了一起——她拿自己下套，绝不仅仅是为了救石瑕菲，引得司命堂杀端木澈之，从而促使北夷和大夏一起讨伐西凉，或许，从他表现出对路与非的在意时，她就已经开始疑心了。

这么久的试探，或许是因为她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真有所谓的换身移魂，起死回生？

“输了，至多不过是一条命。”对于这个疑问，她答得很是坦然，微微挑了挑眉，笑得有一分藏不住的得意：“不过，我到底赢了，不是么？”

是呵，她自然知道捧墨会回来救她，可是，当她让捧墨离开之时，看似断了自己的退路，其实，何尝不是借破釜沉舟得了一片柳暗花明？本以为自己那一番真切的表白会起决定性的作用，可当她事后对他那茶水泼人面的举动起疑心时，才骤觉原来他早就存了救她的心思。

没有把握他一定会喜欢她，可，这会不会也是一种好感的表现？

“赢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唇边漾起些莫可奈何的浅纹，他声线微微沙哑：“如果你是想用这一切来试探我，那么，好罢——”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吁了一口气，轻轻道：“你赢了。”

若说之前的言语是模棱两可，那么，如今，他算不算是正面承认了一切！？

“那好。”得了这样的答复，石将离的心更是一片豁然开朗，立马干净利落地颔首称是，全无避讳地表态，不见一丝所谓的矜持：“总之，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跟着我！？”他蹲□子，这才掬起冰凉沁人的水喝了一口，顺势又浇起水泼在自己的面颊上，紧紧闭着双眸，任凭那残存的水滴淌过下颌，好一会儿之后才睁开眼，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告诫般地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

也不知是想再一次坚定自己的勇气，还是真的被那酷热和饥渴逼得有些扛不住了，石将离趴在溪边，将整个脸都浸在溪水里，也不管耳边垂下的发丝也落到了水中。喝够了，凉快了，义无反顾了，她才抬袖子擦脸，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