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一行人也没有在苏州城呆多久,就去了胥口镇。()
胥口镇与光福相邻,直面太湖,背靠苏州,在这里练兵,当然是很合适的。
兵丁们也已经在湖边驻扎下来,伐木造屋,连日来苏州的工匠都纷纷往胥口去揽活。
虽然大太太一心要留许凤佳在苏州多住几天,但究竟公务在先,许凤佳和萧总兵、廖太监都没有多留的意思,吃过大老爷私下设的洗尘宴,就赶着到胥口监督兵士造屋建营,也安顿自己的仪仗。
大太太私底下就冲大老爷夸许凤佳。
“怎么样?凤佳这孩子到底是不曾丢了许家的人吧?”话里满是喜爱,“竟也真出落成这么一个稳重大方的少年郎了。”
大老爷也松了口。
“也要等许家再提起亲事,我们才好回话。”
像杨家和许家这样门户相当的人家,又是许家先提过结亲的意思,就不好由女方开口,免得跌了五娘子的身价。
这道理大太太心里也是明白的。
就暂且按捺下了心事,只是安闲度日,等着许家的来信。
闲了就不免为许凤佳操心起差使。
进了十一月,天气渐冷,先期造好了营房,还要等工匠集结完毕,在太湖里造码头,造船……
内务府已经下令在沿海一带搜寻手艺上佳的船匠,只是这人才,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大老爷难免和大太太议论,“鲁王人就在山东,他搞盐场、渔场收编渔民,现放着上百个造船的好手,只是捏着不肯拿出来,也不晓得是真心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许家增光添彩,还是正和皇上讲价钱。”
很多事就是这样,平国公当时在前线鏖战,大皇子却指使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带头卡住军粮,其心可诛。
许家和刘家、和鲁王,当然都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而平国公父子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
大皇子又怎么不会忌惮许家?
不过,要为了和许家的一点龃龉,就不肯把手里的人才上交。
恐怕会触犯了皇上的兴致吧。
许凤佳虽然人在胥口,但也的确经常回苏州找大老爷、诸总兵、李大人说话。
像他们这样手捧金牌令旨,奉命督办当朝头等大事的准钦差,几个大人物都不敢怠慢,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才进了腊月,水师营里就已经一派热闹,有了点大营的样子。
进了腊月,大老爷也就闲了下来。
难得有兴致带全家人到香雪海度假。
今年李太太就没有跟来了——李家的五郎、六郎、七郎都要赶在明年二月里办喜事,她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家人很是享受了几天清静的日子。
山居无聊,大老爷这几年年岁大了,不爱到处走动,索性就传了几个女儿在身边,读散文、读词、读诗……
也算是天伦之乐。
五娘子性子燥,六娘子又常读别字,只有七娘子,声音若山涧清泉,音调更柔若春风……
叫了两三次,也就只单请七娘子一个人进小书房读书给大老爷听。
大太太乐见其成,“你爹一年到头,操心的事不知凡几,也要消闲消闲。”
七娘子就只好在姐妹们赏梅的时候关在小书房里,给大老爷读书。
大老爷果真是个忙人。
就算在腊月里,张总管也是每隔几天就要回一次苏州,为大老爷取信。
当时通讯不便,信件是亲朋好友之间联络感情的唯一渠道。
大老爷又是总管江南的大红人……可以想见,给他写信的人会有多少。
本家族长一支的来信,是要认真读的。
桂家这几年也很走红,和杨家又是多年的交情,来信更是不能放过。
还有西北一带大老爷未入仕之前的老友,现在也多有傲啸山林成就一方名士的,这些读书人脾气最古怪,也不好怠慢。
在各地做官的同年与同乡,更是一向同气连枝,在朝廷里互为声援,信件来往,自然是少不了的。
更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想要和大老爷攀攀交情的地方官吏,大老爷直属统辖的江南各级官员……
哪一天要没有十几封信,那准是哪一处的驿站出事,耽搁了信件传递。
七娘子就给大老爷念信,“大人台鉴……”这是不熟悉的新朋友来信,还透着小心翼翼。
“海东亲启……”是来往多年的好友,话语里就多了随意。
“四妹夫安好?”是大太太娘家亲戚的问候。
朝廷里的一件事,往往被十多个角度复述出来,再送到大老爷案头。
大老爷的书房里天天上演罗生门。
光是皇上下令由许凤佳训练水师,以备来年下南洋时前导护卫的事,一个人就是一个说法。
同年是探问,问大老爷皇上是不是有意让许凤佳跟船下南洋积累功绩,回京后再给许家进爵。
本家是请大老爷转致祝贺,又问大老爷有没有意思自组一条小船队跟着朝廷的船只南下经营些买卖,如有,别忘了算本家一份。
江南各级地方官又向大老爷说明,水师在某地和当地百姓出了某某摩擦、某某冲突,已在下官的努力下摆平……来卖人情。
也亏得大老爷能把各色潜台词都听得分明,记在心底。
七娘子这才知道,自己今天的锦衣玉食,并非侥幸。
没有大老爷这么好使的一个脑子,就算有秦家提携,杨家也断断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就算她自己一向自负脑子灵醒,这么千头万绪的人事,七娘子也觉得实在应付不过来。
而这还只是大老爷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本职工作。
平日里他要揣摩圣意,要稳定江南,要主持各项生产工作,要操心天灾,要赈灾、要灭匪、要收税、要……
知县解决不了的事,找知州,知州也做不了主,就找布政使,布政使做不了主还可以找总督,可总督做不了主,总不能找皇上吧?
也难怪大老爷平时懒得在内宅的事上操心。
这外宅的事,可要比内宅更烦扰多了。
大老爷却也真是个能人。
往往七娘子一封信念完,他也就想好了回信的主旨。
就嘱咐七娘子记下来。
“语言务必婉转,不要过于直白,就说这二百两银子是当年的借书钱。”
这是大老爷落魄时接济过他的恩人,现在反而落魄了,来信向大老爷婉转借钱。
“这样的好处可不好沾手,竟是个热山芋……这个人以后要远着些,说话也不要太不客气,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这是来信□裸地向大老爷献媚的阿谀小官。
“就说好意心领,并提醒一下,三年考勤期将满了,有什么看中的缺,千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了,江南一地的官吏升迁,愚兄还是可以做主的。”
这是大老爷的嫡系门人。
七娘子就分门别类,写了短笺别在来信上,传出去由师爷们凭着短笺上的意思挥洒成文,再拿回来,或是盖私章,或是盖总督府的小印,或是只有大老爷的字号落款……
一天倒有半天都是在忙这些事。
不过,七娘子倒也觉得新鲜。
从前只知道杨家的门第高,往来的亲戚不多。
其实现在才晓得,只是那些个阿谀奉承的人又哪里会少,只是资格不够的,连杨家的二门都进不了。更不要说被她们这些小女儿知道。
朝中、民间的百态,似乎也就随着这一封封来信,流进了七娘子的脑海中。
社会于她,不再是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一封封来信就是个窗口,让七娘子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虽然在大老爷跟前处处都要小心,七娘子却也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