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儿本来心就提在嗓子眼上,听到这句便是觉得心里凉飕飕的,当下推开了跟前的一扒拉人,便往里瞧去,就看到用数把椅子凳子拼出的临时“床”上,大爷双手呈扭曲状的躺在其上!
说扭曲丝毫不为过,因为此刻他的姿势算不得真正的仰躺。他是双腿曲似跪姿,双手缩在胸前似僵,两只手似爪一样呈现抓挠的姿态。许是昨夜他淋了一宿的大雨,一身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的贴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材映现,那衣服上的泥印斑驳同膝头裤腿的红黑色泥水相映,看起来就好似他是从泥坑里被捞上来的一样;而他的一张脸呈现着痛苦姿态,虽是双眼紧闭,牙关紧要,但那脸上的痛苦之色是个人都感受的到,叫人隐隐觉得害怕。
苏悦儿的心咯噔了一下,一步冲跨就到了他的身边,在一处无椅背的凳子前蹲下,将手伸上了他的脖颈。
脉搏很弱,身体的温度很低,这使得苏悦儿哆嗦了一下,紧张的就去扒他的眼皮。瞳孔没有放大,但眼球处的血丝成网,却惊的她越发觉得后背凉意蔓延。
由于挨的很近,她看的很清楚,大爷的脸色已经青白微皱,似跟泡了水一般发白,但他两手的手指却已经破皮见骨,混杂着泥土,污秽不堪之余更叫人害怕。
下意识的她便招呼:“水!热水!”清洗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先保证他的体表温度。在一旁烧针擦酒的卢郎中立刻言语:“白大奶奶勿慌,我已请她们去烧水了!”
苏悦儿闻言才反应过来身边是有个医生的,便是一把抓了他:“大爷到底怎么样?他会有事吗?你可要救他!”她边说边是无意识的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当下把这个大老爷们便抓痛了,皱着眉的说到:“大奶奶,我尽力,我尽力!”
不说尽力这两个字还好,一说尽力,就如同下了病危通知书一样,叫人崩溃。饶是苏悦儿心态再好,此刻也不由的窒了呼吸,将卢郎中盯住,而身边的莺儿当下就冲着卢郎中言道:“不是你尽力,是你必须救了大爷!”说着她赶紧的伸手去扶苏悦儿:“奶奶,您别急,大爷会没事的,大爷会没事的啊!”
她努力的强调着,苏悦儿放了卢郎中改抓了她的手点点头,便是冲卢郎中说到:“你别有压力,你只管尽力,尽力帮我救他!”
卢郎中点点头,继续的准备长针,而苏悦儿则扶着莺儿退了两步,站在门口。
她清楚这个时候自己越是在跟前越给别人压力,于是她选择退开来,站在门口,既不会影响了卢郎中,也能关注到大爷的情况。
此时热水被下人添注的差不多了,卢郎中便叫着人把大爷的外衣给拖了,抬着那几乎僵住的身子给放进了热水里。
水被浇灌上了大锥,将热度传递到大爷的全身感官中,渐渐的,大爷的皮肤里有为了微红的血色,可人却还不清醒。
抬出,擦拭掉水分,大家手忙脚乱的给大爷想套上衣服,可是他双膝依然曲着,双手也依然在胸前,这使得穿衣变的艰难,而苏悦儿清楚,热水可以给体表以温度,但立刻了热血后,反而会带去体表的温度,所以她直接上前抓了一件外袍,几乎用捆的扎到了大爷的身上,便吩咐下人们把抱来的被褥全然的铺到地上,堆的厚厚的,而后让大家把大爷抬到了其上。
“白大奶奶,我要扎针了!”卢郎中的言语,使的苏悦儿赶紧让了开来,便见他当下就抽了两根扎进大爷的肩处。
苏悦儿瞧着便是抓紧了莺儿的手,疼的莺儿只咬着牙却不敢出一声。
大爷的双手还在胸前,这挡住了卢郎中扎针的穴位,他试着按压了大爷的双手,却根本按不下去,便不明白的伸手碰那两根针调试一般,可大爷的手还是僵在胸前,这让他发出不解的声音。此时苏悦儿见了,便松了莺儿,上前去帮忙,因为她明白,大爷保持这个动作僵住,不管是心理因素,还是这个动作太久,他的肌肉和筋脉已经绷紧,这与穴位无关,关键是要慢慢的让他缓和了才成。
于是她抓着大爷的手臂顺着经络开始慢揉轻言:“子奇,你别这么紧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紧张的肌肉如此紧绷,但此刻我在你的身边,你可以抛却担心,这是在家里,你不需要这般小心,你需要的是放松!你若是小船,家就是你的港湾,你若是夜归人,我便是家中等着你为你亮着的灯!子奇,悦儿会陪着你,你放松吧……”
她口中言语着,手上的按揉丝毫不敢放松,慢慢的那肌肉的绷紧度开始减轻,大爷的一只手臂渐渐的垂下一些。苏悦儿瞧着更是说着这些贴心的言语,将大爷的另一条手臂开始揉搓,就这样言语着,不断交替的揉搓这,大爷的双手终于是慢慢的被揉搓着垂了下去。
一垂下去,卢郎中便赶紧的上针,苏悦儿不敢碍事,只得退开来,看着卢郎中把大爷几乎扎成了刺猬。
针灸是刺激穴位,需要等一刻钟到两刻钟的时间,这期间十分熬人,苏悦儿见卢郎中专心的不时给轻调,便觉得心里有些安慰,但这般瞧着依然会叫她紧张,便干脆的拉了莺儿,退到门口外轻问:“你们何处找寻到的大爷?怎么会是这样?”
莺儿抓了苏悦儿的胳膊扶着,轻言:“奶奶,早上我随了车马出城,路经北坡之时,便听见郊外的几个乡人在那里议论前方有人中了邪。他在车前听得,便是心劲上来,为我可否去瞧看一二,免得是人有癔症什么的,被人误会。彼时我不大乐意,但救人这事又是积德的,我便允了,结果他就问了乡人一些话,上了坡,入了林,不久后就和村民抬了个人下来,放在车辕子上,要拿丹药给他吃,结果我一见人就吓傻了,竟是大爷!”
“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夫婿给他喂药,可他牙关紧闭根本打不开,我便说先带大爷回来,我们这才急匆匆的返回。路上我问了他,他说人是他从林地里一滩积水里拽上来的,拽上来时他便是这等姿势,十分的诡异,而探人有息,却身体冰凉,实在叫人不安。……”莺儿说着担忧的看着苏悦儿,好似担心她会扛不住。
苏悦儿点点头:“如此说来也算他造化遇到了你们。”
“奶奶快别这么说,听着生分了!只是奶奶,为何大爷不能回房去?我们急急的回来,本欲是走正门,但大爷这般,我怕他这样子叫街坊瞧到了不好,走的后门,可胡管家却不叫我们送大爷到正房的院落,只叫在后门伺候,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悦儿瞧着莺儿不解并带怨的意思,便是伸手拍了下她说到:“防微杜渐,胡管家思量的周全。大爷毕竟昨日才归家,这大早上的若说大爷出了事,这么个样子,怕是谁都要问问大爷昨个晚上去了哪里,因何会如此。这看起来没什么,可老爷太太一把年纪经不起折腾不说,若是问出个什么岔子来,也不好掩盖,毕竟人多嘴杂,府里的是非算不得少!”
苏悦儿的答案让莺儿解了疙瘩,人便不再有怨色,苏悦儿却眼扫向了胡管家,冲着他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的谢意,因为她明白,胡管家这么拦着,更大意义上是维护了她这个家主的体面,毕竟若大爷不对的消息出来,会吓到府里人不说,她这个家主也必是会收到牵连的,因为是个人都看得出,大老爷一房的“多管闲事”是打的什么算盘。
“大爷!”屋内忽然响起了卢郎中的轻唤,苏悦儿赶紧的和莺儿进了屋,便见大爷躺在铺上并无不对,而卢郎中收针的手却有些颤抖。
“怎么了?”苏悦儿诧异的轻问,卢郎中有些紧张似的言到:“他,他的脉缓慢无比,呼吸也慢了起来,可是我明明扎了针,就算不见效,也不该是这样啊!”
苏悦儿听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伸手便去摸大爷的脖颈,入手的温度令她直接就皱了眉头,这温度虽谈不上与周和安那般的凉而无温,但只入手的感觉,却令苏悦儿想到了那些被她曾放血的生命,在逝去时,温度的下降。努力的压住那种不安,她闭上眼眸开始数她的心跳,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无法承受了,因为以大爷现在的心跳速率,竟也就是每分钟四十五的上下,这足以叫人疯掉!
什么人如此的心跳速率?
就是植物人也都会自主呼吸,心跳保持在每分钟六十五以上!何曾有人到过如此的速率?
苏悦儿的脑袋里嗡嗡的,只觉得脑袋里有一种眩晕感,而身边的莺儿感觉出不对,也忙是探试,结果入手的低温与脉搏的慢速,使她张大了嘴的看着大爷,最后便是抓了卢郎中摇晃:“怎么会这这样?怎么会?”
卢郎中也是一脸诧异,但眉头的紧锁里却透着一份探究:“不该啊,针刺穴位以复苏,就是头部受创之人,头针下去都有功效的啊,他明显的是内外受压,怎么会如此呢?内里胸有郁结,似受尽打击,外见于骤热急冷,与夜露倾注而受寒,就算真有不治,也该是胸肺急伤,可他明明胸肺无事,全身上下也都完好,就算是僵而不驾,且以针刺而治,也该化解的,怎么会反倒出现濒死之像?”
卢郎中嘴里嘀嘀咕咕的,把莺儿听的近乎抓狂,就要动手摇醒自己这个学究型木讷的男人,身边的大奶奶却忽然伸手抓了卢郎中问到:“你说什么,他胸肺无事,全身上下也都完好?”
卢郎中立刻点头:“是啊,白大奶奶,您看,大爷也只有双手手指皮破见骨,但明显的乃是抓挠之痕,磨损了血肉,他双膝虽跪,却只是太久而僵,一时不得舒缓,我查验他各处再无碍,就是脉象,也只是过慢近乎与死相,这,这就……”
苏悦儿闻听到此,脑中闪过一个剂量的名讳,当下便是冲卢郎中说到:“你且收了你的针,帮我把着他的脉搏,若是比现在这个速率还低了,你可要叫我!”说完便是转身出了屋,冲着在院里来回走动的胡管家吩咐到:“你速速去海姨太太处,把她请来,就说,我有事找她!你可以先告诉她身边的真妈妈,说我找她家主子!还有,遣人去太太处,就说,就说大爷从铺子上传话来,叫我过去一趟,商量一些事,去的急,就不向她们告假了,还有记得走一辆车,让别人认为我去了就是!”
胡管家听了一串的安排,忙是应着跑了出去,莺儿则追了出来:“奶奶,您找海姨太太来有什么用?她不过能安抚人,让人能好休眠,可大爷这会却不是要被安抚啊!”
苏悦儿看了她一眼说到:“别慌,有些事我需要海姨太太来给我确认一下。”说着转了身,她吩咐了其他的下人抬水收拾的忙活。
莺儿瞧到奶奶忽然镇定的神色便是诧异的看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奶奶竟忽而这么镇定了。
苏悦儿此时的镇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想到了一个药剂,想到了海姨太太的一句话,和大爷曾经的一件事。
她想到的药剂叫做:冬眠合剂。这是一种多种途径的复方,是一种人工冬眠疗法,所用只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帮助精神创伤者进入“深睡”状态而镇定,一部分则是用于机体在严重创伤和感染中毒引起衰竭时得以度过危险的缺氧和缺能阶段的一种方法,为争取施救措施而赢得时间。
这种药剂早起的时候苏悦儿也是不知道的,但在对催眠法感兴趣后也曾做过一些了解,但那时也不过知道而已,并不是很上心,直到她的搭档有次任务时,遭遇了毒气泄漏,为了让他可以得救,老大才给他输了加了杜冷丁、非那根、氢化麦角碱的生理盐水,使他进入了冬眠状态,再辗转了三天后才把人送到了医疗中心。
她当时见到搭档的时候,就已经是“冬眠”状态下的他。她记得他沉睡,她记得他的体温只有三十四度,更记得他的心跳是每分钟五十二下,因为药物会使心跳降速三分之一。如今大爷和他的状态份外的相像,只是心跳却比他还低了许多,这使得苏悦儿曾害怕过,因为心跳过低和体温低于三十四度以下都会给肌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她此刻镇定是镇定了,但人的内心却绷着一根弦,无法放松。
下人们在跟前来来往往着,却谁都不敢言语什么,但她们的神色也体现着她们的紧张与害怕。苏悦儿只能让自己站在门口做一支强风中不倒的大旗,去稳住她们的心神。
但愿如我所想!
她心中祈祷着,因为她记得海姨太太说过蓝门的人,都比别人老的慢,因为他们的心跳会比别人慢,她也曾试过海姨太太的脉搏,的确如此。而大爷曾经也上演过假死的龟息功,所以她从心里更愿意接受一个答案:大爷是在假死!
没多会功夫,真妈妈扶着海姨太太完全是小跑的进了这小院,胡管家没跟着,显然是去太太跟前招呼了。两人一到跟前,苏悦儿便迎了上去,当头第一句话便是:“我且问你,大爷是不是和你一样,心跳缓慢?”
苏悦儿是不确定的,因为往日里与大爷欢爱时,也曾在他胸口听过心跳,并不觉得有什么差异。
海姨太太一愣说到:“是有些,但不如我和海二爷还有小姐重,正常的时候,能比别人慢些,可若动武动粗的也会加快。”
苏悦儿听了这类似废话的言语,心中却安稳了些,便是拉着海姨太太进了屋。
此时卢郎中还在关注着大爷的脉象,海姨太太一到屋里,便是感觉出了不对,上前摸探,而真妈妈左右的打量了大爷后便是蹙了眉。
苏悦儿还在计算心跳数据,因为按照海姨太太的说法,若大爷往日的心跳就是七十左右比别人慢一些,那么他降低三分之一的心跳,也就差不多是四十下到四十六下左右了。
海姨太太探过了脉象后,便是走到了苏悦儿的身边看着苏悦儿问道:“昨个才回来,这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苏悦儿顾不上解释,便先问了一句:“他可是深度睡眠中?”
海姨太太的眼一抬,轻轻的摇了下头:“似是非是。”
“这是什么意思?”
“深度睡眠有两种,一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一种则是他什么都知道的。”海姨太太认真的解释,把身边的莺儿听的一头雾水,可苏悦儿却明白她的意思。
催眠的疗法,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差别就在这意识中,药物的催眠是物理疗法,人一旦进入深度睡眠别是无意识的,就好似我们人睡的沉了,身边的事是不知道的一般,而有意识的深度睡眠则是常见的精神疗法之一,主要是催眠,使大脑皮层进入休眠状态,人看似闭眼或目光呆滞,但其实很像感官麻醉,就是脑袋清楚的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只是无法做出反应,也无法表达出来而已,这种往往当施者说出暗语的时候,受者也能从睡眠状态里走出,只是事后还记得与否当时的的感知,全看施者是否要“抹去记忆”,也就是催眠的时候是要他有无意识保留了。
此时海姨太太这般答,苏悦儿便是挑了眉:“那他是哪一种?”
“两者之间。”海姨太太的答案把苏悦儿弄懵了:“两者之间?这怎么可能?难道说他被人先下了药,物理状态进入沉睡,而后有人又精神催眠了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