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1 / 2)

书剑恩仇录 金庸 0 字 2021-07-29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p>

到,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p>

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p>

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p>

善均家中。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马善均是大</p>

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p>

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p>

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来之事说</p>

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p>

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p>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p>

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p>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p>

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p>

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p>

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p>

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三人于子夜时分出</p>

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p>

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怠懈,</p>

只得回来。</p>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p>

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p>

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卖力一</p>

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p>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p>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p>

“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p>

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p>

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p>

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p>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p>

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p>

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p>

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p>

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p>

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p>

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p>

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p>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p>

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p>

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p>

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p>

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心砚看得眼都花</p>

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p>

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甚</p>

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p>

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p>

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酒旗。恬熙,御炉中□□瑞云霏。”陈家洛</p>

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村村□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p>

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p>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年约四十来岁,旁边</p>

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p>

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p>

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这</p>

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p>

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p>

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p>

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p>

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p>

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对此人心中自生亲近之意,</p>

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p>

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p>

脸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p>

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p>

貌我也熟极,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p>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p>

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p>

“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p>

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p>

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p>

物,亦多才俊之士。”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p>

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p>

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p>

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p>

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p>

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p>

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p>

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一曲既终,</p>

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p>

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p>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p>

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p>

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p>

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p>

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p>

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那东</p>

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p>

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p>

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p>

“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p>

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p>

“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p>

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p>

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p>

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p>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p>

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p>

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p>

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p>

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p>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p>

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p>

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说</p>

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p>

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p>

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p>

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p>

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甚么大事</p>

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p>

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p>

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p>

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p>

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p>

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p>

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p>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p>

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p>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p>

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p>

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p>

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p>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p>

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p>

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p>

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p>

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东方耳道:</p>

“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p>

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p>

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东方耳接来一</p>

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p>

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p>

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p>

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p>

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p>

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p>

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p>

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p>

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p>

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p>

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p>

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p>

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p>

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p>

弟现在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p>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那会鹰爪功的</p>

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p>

“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p>

琴理属兄台。”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p>

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p>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p>

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p>

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p>

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p>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p>

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p>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p>

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东方</p>

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p>

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p>

一看,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p>

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p>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p>

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p>

“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p>

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p>

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p>

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p>

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p>

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p>

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p>

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p>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p>

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p>

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p>

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不一</p>

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p>

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p>

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p>

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p>

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p>

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p>

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陈家洛见无法进</p>

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p>

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p>

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p>

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p>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p>

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p>

纵身过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两人又乘屋顶</p>

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p>

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p>

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p>

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p>

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p>

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p>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p>

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p>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p>

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p>

“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p>

怪不得这样大势派。”</p>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p>

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p>

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p>

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臣万死不</p>

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p>

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p>

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p>

帝道:“有甚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p>

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p>

不说话。</p>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p>

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p>

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p>

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p>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p>

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尹章垓</p>

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p>

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p>

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p>

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p>

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p>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p>

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p>

是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p>

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p>

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p>

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p>

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p>

目光炯炯,东张西望。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p>

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p>

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p>

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p>

一件号衣断成两截。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p>

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p>

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p>

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p>

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p>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p>

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p>

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老者仍是鼓</p>

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p>

去。</p>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p>

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p>

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p>

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p>

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p>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p>

“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自,</p>

阁下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p>

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p>

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p>

“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p>

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p>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p>

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p>

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p>

辈要待怎样?”</p>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p>

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p>

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p>

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p>

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p>

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p>

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p>

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p>

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p>

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p>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p>

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p>

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p>

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p>

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p>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p>

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p>

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p>

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p>

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p>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p>

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p>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p>

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p>